“沒有。我猜他是準備到了日子再寫,或者直接當麵送出去。”
李理把彩紙包裹塞進自己的外衣口袋。當她這麼做時,拉杜莫斯漫不經心地探出脖子,朝她兜帽底下的臉孔瞧了瞧。他的表情沒有什麼變化,隻是發紅的鼻頭微微一皺。
“很有趣,瑪姬。”他用後頭兩人聽不見的音量說,“你知道,有一段時間,確切說也就是最近的兩年間吧,我認為你真的已經死了。”
“你不應該這麼容易上當的,我銷聲匿跡也並非頭一回。”
“去做些精神修行了?”
“是的,”李理愉快地說,“我一直對挖掘人類的精神力量很感興趣。”
“我以為僅限在實驗室裡挖掘呢!我本來想,要是你突然不再關心現實生活,像你老子發瘋似地嚷嚷著要去寺廟裡修行,那準說明你是真的要死了。”
“看來你猜錯了。”
“人老了就犯糊塗啊。”拉杜莫斯和藹地說,“不過還是很有意思……和以前的幾次都不同,完全的靜默狀態,令人浮想聯翩……”
“難道帕闍尼耶沒有提過我還在跟他聯絡?”
“帕闍尼耶也是個有意思的小夥子。”拉杜莫斯不斷點著頭,“可惜!真可惜!這小夥子沒有你們這個世代的很多毛病,也沒有小圈子裡的不良嗜好,完全是正直的老派人;隻不過身上的秘密太多了,很難忽視他那些古怪的小本領,他又總是那麼心不在焉的,不大能瞞得住事……我常常覺得他並沒有完全跟我說實話。當然,他的出發點可能是好的,不像你以前那些愛戲弄人的狐朋狗黨。”
“我不記得自己有這樣的朋友。”李理不動聲色地說。
“哈!”拉杜莫斯說,“這就不認賬了?那個盜竊員工資料的紅毛小子,那個想去采訪你大兄的女導演……還有眼前這個,喏,就在山坡下頭,這一個更是不得了。”
他朝露營點前方一甩下巴。在他紅彤彤的鼻頭所指之處,寥廓的平川直抵穹窿邊界。川上搖曳的葦荻已褪去青意,淡白穗花伴隨著潮起潮落,發出蕭蕭不絕的吟嘯;天色極清透,麗日之光自流雲間層層跌落,又給繽紛壯麗的萬物鏤金錯彩。颯瑟商風自蘆川深處向外奔逸,充盈著醉人爽心的秋露寒芳,將高坡下的園圃沁潤出道道霜色。那片曾貢獻出夏蔭的果林,如今繁茂而瑰碩,豐收日已露端倪;蓊鬱的枝柯連成一片錦繡蓬蓋,掩去了後方的農舍與田園。
“好地方啊。”拉杜莫斯有幾分惋惜地說。
李理把自己組裝好的武器遞還給他。拉杜莫斯卻仍將兩隻手擱在膝蓋上,一派公園乘涼的架勢。“不帶過去?”他漫不經心地問。
“用不上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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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隻是有一點點好奇,”拉杜莫斯說,“狙擊手和強效催眠劑倒是情理之中,可是,當你隻是準備對付單個目標的時候,犯不著琢磨怎麼在幾公裡外把整片地頭點燃吧?”
“這裡的視野不理想,狙擊手不一定有用。必要時,我需要調用範圍性火力。”
“殺傷半徑五十米?”拉杜莫斯慢條斯理地問,“鋼珠破片?白磷?我們到底在打什麼?歌利亞巨人嗎?”
“隻是防備意外。”
“如果你真想防備意外,那現在就不應該親自過去。”
“我要做最後嘗試。”李理說。她把手裡的家夥擱回桌上,抬臂整了整兜帽。拉杜莫斯好似牙疼般咧了一下嘴,發出苦惱的輕微吸氣聲。
“最後一個忠告。”他瞥著旁邊的人,語速飛快地說,“我非常不喜歡那小子。”
“你不喜歡任何能識破你花言巧語的人——除非她生得十分美貌。”
“那小子是我眼熟的類型。”拉杜莫斯依然說,“對付這種人可彆太把同伴情誼當回事……如果你堅決要擋他的路,丫頭,他就會動手把你殺了。”
“那不成問題。”
“哈!這樣寬宏大量?”
“拉杜,”李理說,“因為我也會這樣做。”
她轉身朝露營桌邊的兩人打了聲招呼。鸚鵡立在籠中一角,仍靜悄悄地盯著她。艾虎這會兒也不叫了,隻是趴在草叢裡翕動鼻翼,眼神裡充滿疑慮。它還在琢磨自己看見的究竟是什麼,李理已邁步走向坡底。草叢在她腳邊簌簌作響,總像有蟲蛇潛伏在裡頭;蜜蜂倒是不見蹤影——出事的那天以後,他們通過關係運作暫時封鎖了樹林,也清理掉了所有的蜂巢,儘量驅趕了附近的鳥類,以免觸發某些不易察覺的隱雷,或者產生預期之外的生物變異。
在果林邊緣,她碰到一個近人高的細長塔架,那是退爾布置在周邊地區的眾多風速儀之一。想要在兩三公裡外精準狙擊可不能隻靠運氣和手感。為了儘量不起眼,他們還把風速儀漆成了迷彩調,旋轉不息的風杯與來回搖曳的風標都是花花搭搭的棕綠色,好似一個在林中搖頭晃腦的異形稻草人。通過風速儀上搭載的攝像頭,退爾也看見了她,在私人頻道內打了聲招呼。
“兩點鐘方向。”他說,接著便不再多言。
李理仍按著她自己的步調和方向行進。果樹林裡原本就有幾條現成的小徑,是拿碎石磚和蘆葦杆鋪出來的,鋪得不算細致,但比坡上的養蜂林好走。從樹乾與葉冠的空隙間望出去,田園與濕地遠近難分,好似幕布後方低矮的舞台背景,是一整張光豔而平滑的油畫:在畫布的前景處,旋覆花酷似袖珍樣的向日葵,自野草叢中斑斑點點地煥光;被驅趕出椴樹林的蜂蝶覓見新的樂土,都成群結隊地糾纏在阡陌間。田地裡的青紗帳已抽絲吐穗,點綴著乳白或紫粉的流蘇;團團黃玉似的秋葵花卻有暗紅色的丹心,好似胸襟前沁出的一汪血。田邊的房舍前栽著成排紅花韭蘭——這種石蒜的同科遠親,人們稱之為“風雨花”,總是在風雨來時才大片大片地盛開——而今新舊不接,隻疏疏落落地殘下幾朵。
還在屋前盛開的是紫薇。紫薇被種在大瓷壇子裡的,想必是為了和濕地本身的土壤隔絕,這種特彆的愛惜使它得以在水土不服的絕地裡開花結果。彤雲粉霧般的紫薇樹,以及成排健壯的楊柳倚靠著農舍外牆,柳蔭深處傳出絲絲纖弱的蟬鳴,飄蕩在寂靜的瓦簷間。四下不聞人聲,連鳥雀的和歌也極為遙遠;同樣尋不見人蹤,結穗的青紗帳如層層籬牆,風吹時影影綽綽悉悉索索,似許多隱形人在裡頭走動。
有個農夫蹲在玉米杆下除草。他頭頂草帽,用沾滿泥汙的棉布手套小心地將野草連根拔起。有時草根被掀起時粘連的泥塊太多,在田地表麵留下一個醜陋而突兀的窟窿眼,農夫便用刮刀將草根周圍的土剃下來,重新填滿大地上的空洞。千百年來種地的人總這樣來來去去;大地以不息的生命力從表皮之下發出新芽,新芽被一代又一代的人挖走,不斷地留下空洞又不斷地彌合。
李理像個迷路遊客般走向他。“附近有歇腳的地方嗎?”她問道。玉米地裡除草的農夫抬起頭,草帽底下的臉涇渭分明:左半邊落滿鱗鱗密密的怪異傷疤,仿佛曾被使勁按在燒紅的鐵絲網上,毀得幾乎看不出原貌了;右半部分卻奇跡般完好,眉眼間依舊殘留著往昔的姿貌風采。他們四目相對,彼此打量多時。農夫一邊拔草一邊思索著,臉上漸漸流露出詫異。
“你……”農夫說,聲音仍很平靜。
“去了趟以前的秘密基地,”李理解釋道,“把封存的舊裝備找出來了。”
農夫又對她從頭到腳看了幾回,木然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有點意思。”
“先生,您的臉是怎麼了?”
“出了場意外。”
“看上去並非深層傷口,我可以試著安排修複手術。”
“又何必呢?”羅彬瀚說。他丟開掌中的刮刀和草根,脫掉勞保手套,站起來活動了兩下筋骨。“你這一身看著倒很不錯,臉部做得和投影很像……就是眼睛差點意思。”
“性能優先。”
“是啊,有道理。”羅彬瀚低頭拍打褲管上的泥灰,“性能是更要緊——那你也沒有安裝味覺感受器之類的咯?也不能吃喝?”
“來不及改進這方麵。”
“可惜,我本來還想招待招待你。”羅彬瀚煞有介事地說著,禁不住連自己也笑了,“真是貴客臨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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