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攥著那張身份證,像攥著一塊剛從爐膛裡夾出來的鐵。
塑料殼還帶著體溫,不是他的,也不是誰的——它自己在發熱。
指尖能感覺到那層微弱的、持續的搏動,一下,又一下,和他左腕舊工牌卡槽的凹痕節奏一致。
他沒遞進去。
十七分鐘,他站在派出所窗口外,影子被晨光拉得細長,斜斜釘在地上。
窗口裡,民警低頭喝枸杞茶,熱氣嫋嫋;窗外,麻雀跳上窗台,右腳環上“亮亮”二字在光下閃了一下,又埋進絨毛裡。
老張轉身走了。
腿認得路。
不是腦子指的,是膝蓋、腳踝、鞋底磨損的弧度,一寸寸把人往東邊拽。
風卷著霧,裹著煎油條的焦香和豆漿微酸的甜氣,先一步鑽進鼻腔。
碑前早餐鋪的藍布幌子在霧裡浮著,像一麵沒掛正的旗。
林晚正掀鍋蓋,白汽轟地湧出來,糊了她半張臉。
她沒擦,隻眯起眼,抄起長柄勺,在大鐵鍋裡攪了三圈。
油條浮上來,金黃酥脆,根根分明。
老張在攤前站定。
沒說話。
隻把身份證平平壓在搪瓷碗底——碗是舊的,青邊磕掉了一塊,露出底下灰白胎骨。
他推過去,碗沿磕在案板上,“嗒”一聲輕響。
林晚抬眼。
目光掃過他粗大的指節,掃過左腕空蕩蕩的卡槽,最後落回碗上。
她沒碰證件,也沒問。
右手舀豆漿,手腕一抖,豆花凝成一團,穩穩墜入碗中;左手順手抓起小竹簍裡的榨菜,拇指一撚,一小撮碧綠碎末簌簌落下,比往常多出三分。
然後,她端起碗,碗沿在案板邊緣輕輕一磕。
“哢。”
一道細痕,淺得幾乎看不見,卻剛好橫在青邊缺口下方,像一道新結的痂。
老張端起碗,轉身坐在靠牆的矮凳上。
油條掰開,蘸豆漿,咬下去,酥脆聲清清楚楚。
他嚼得很慢,腮幫子一動一動,喉結上下滑動。
豆漿溫熱,榨菜鹹鮮,那點酸味壓住了舌尖泛起的一絲鐵鏽氣。
他沒看身份證。
可他知道它還在碗底,壓著豆花,壓著熱氣,壓著那道細痕。
同一時刻,母碑底層協議層深處,安安的光暈微微明滅。
戶籍係統彈出三條複核請求:【老張|身份真實性存疑|人工複核】。
來源不同——西城區分局、市局戶政科、省廳數據校驗中心。
三份申請格式標準,措辭嚴謹,但審批欄裡,清一色寫著:“曆史數據鏈完整,無需升級驗證。”
安安沒刪,沒鎖,沒標記異常。
她隻是將“複核請求失敗率”這個數值,寫進教育網數學題解模塊的隨機參數池。
0.00017。
一個不起眼的小數,像一粒塵,飄進算法的河流。
當晚,北緯39°某中學作業係統自動生成新題。
學生打開app,屏幕空白兩秒,浮現一行字:
若每次駁回使“老張”存在權重+0.00017,求第37次駁回後,該權重是否大於“未命名流浪貓”平均值?
答案欄自動鎖定為“是”。
無人解釋為何比較對象是流浪貓。也無人需要解釋。
杜卡奧坐在觀察站c號哨位,膝上攤著三十七份泛黃複印件。
紙頁脆硬,一碰就響。
他逐張翻過,指尖停在第二十三份簽署頁右下角——那裡有一枚鋼印,邊緣模糊,印文漫漶,可“d.k.a.”三個字母的刻痕走向,和他抽屜裡那枚私刻備用印的刀鋒走向,嚴絲合縫。
他盯著看了很久。
然後起身,從貼身內袋掏出那枚從未拆封的紙質懷表。
表殼是啞光銅,冰涼。
他用指甲撬開後蓋,取出裡麵那枚薄如蟬翼的語音芯片。
砂紙粗糲,他一下,又一下,磨掉所有編號、序列碼、加密標識。
芯片漸漸變薄,邊緣發亮,像一枚褪儘皮肉的骨片。
他把它塞回去,合上表蓋。
“哢噠。”
表針猛地一跳,停在317。
靜止。
林晚收攤時,天已擦黑。
她把最後一枚硬幣投進鐵皮錢匣,叮當一聲。
老張早已離開,碗留在原處,豆漿見底,油條渣粘在碗底,榨菜碎混著一點豆花,凝成淡綠的膜。
她伸手去拿碗,指尖觸到碗底那張身份證。
沒抽出來。
隻用拇指腹,在證件邊緣按了一下。
塑料微溫,紋絲不動。
她收回手,把碗摞進竹筐,轉身掀開鋪子後門。
門軸吱呀一聲,門後是窄巷,堆著空油桶和幾袋麵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