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果然處置得極為妥當。他不僅當眾斬了那名刺客,還貼出告示,將劉表與黃祖私通的書信抄錄其上。百姓們看著布告上暗紅的朱砂印,再看看學舍方向飄起的炊煙,懸著的心漸漸落定。
這日午後,蘇羽正在教孩子們辨認草藥,孫策帶著個渾身是傷的少年走進來。那少年穿著粗麻短打,臉上一道疤痕從眼角劃到下頜,見到蘇羽便撲通跪下:“先生救救我阿妹!”
少年名叫陳牧,是江夏的農戶,黃祖屠村時他帶著妹妹藏在枯井裡才逃過一劫。孫策攻破江夏時,發現他妹妹發著高燒,便將人帶回了曆陽。
蘇羽跟著陳牧趕到臨時安置傷兵的祠堂時,那小姑娘正蜷縮在草堆裡,小臉燒得通紅。他伸手探向孩子的額頭,指尖剛觸到滾燙的皮膚,就被猛地抓住。小姑娘迷迷糊糊地喊著:“阿兄,我怕黑……”
蘇羽的心像被什麼東西揪了一下。他想起許都郊外的孤兒院,荀彧總愛在雪夜裡提著燈籠去查房,怕孩子們踢了被子。他輕聲道:“彆怕,有光呢。”說著從懷裡掏出火折子,點亮了旁邊一盞油燈。
橘黃色的光暈裡,孩子漸漸鬆開了手。蘇羽取出隨身攜帶的藥囊,將柴胡、黃芩等幾味藥材按比例配好,又讓人找來陶罐煎藥。孫策站在門口看著他專注的側臉,忽然道:“子墨,你該留在軍中。”
蘇羽動作一頓,沒回頭:“孫將軍忘了,我答應過孩子們要教他們讀書。”
“可這天下,有多少孩子等著有人教他們讀書?”孫策走到他身邊,聲音低沉了許多,“我要取江東,不是為了稱霸,是想讓陳牧這樣的少年,不必提著刀去拚命。”
藥香漸漸彌漫開來,混著祠堂裡淡淡的黴味,竟生出幾分安寧。蘇羽將溫熱的藥汁一點點喂進孩子嘴裡,輕聲道:“等你站穩了腳跟,我便在這裡建一所真正的學堂。”
孫策盯著他看了許久,忽然笑了:“好,我等著。”
七日後,陳牧的妹妹終於退了燒。蘇羽正帶著孩子們在菜園裡拔草,忽然見呂蒙騎著快馬奔進城,手裡舉著一封插著三根雞毛的書信。他心裡咯噔一下,抬頭望向許都的方向。
周瑜拆開書信時,手指都在顫抖。信紙在他手中簌簌作響,上麵的字跡力透紙背,卻寫著令人心膽俱裂的消息——曹操在官渡大敗袁紹,卻在班師回朝後,以“通敵”為由處死了孔融。
消息像長了翅膀,很快傳遍了曆陽。有人說曹操要清算異己,有人說許都已經血流成河。蘇羽站在城樓上,望著西北方向的雲團,那些雲朵層層疊疊,像極了許都宮牆上的琉璃瓦。
夜裡,他坐在燈下給荀彧寫信,筆尖懸在紙上半天落不下去。寫什麼呢?說曆陽的麥子長勢正好?說孩子們學會了唱他教的《詩經》?還是問許都的雪,是不是又落滿了荀彧的發梢?
最後,他隻寫了三個字:“君安否?”
信送出的第三日,孫策接到了出兵廬江的命令。臨行前夜,他在學舍外的桃樹下擺了兩壇酒,非要與蘇羽共飲。月光透過新發的桃葉,在酒壇上灑下細碎的光斑。
“子墨可知,文若先生托人捎來消息,讓我務必護你周全?”孫策灌了口酒,忽然開口。
蘇羽握著酒杯的手猛地收緊,酒液濺在指尖,冰涼刺骨。他想起荀彧刻的那個“守”字,此刻才明白,那不僅是期許,更是牽掛。
“他還說,”孫策看著他蒼白的臉色,放緩了語氣,“許都的星空,與曆陽的並無不同。”
蘇羽抬頭望向夜空,北鬥七星在雲層中若隱若現。他忽然想起荀彧曾說,星象輪轉,總有恒定的坐標。或許自己守著的,從來不是一座城,而是那些在亂世中艱難生長的希望。
第二日清晨,軍隊開拔時,孩子們站在學舍門口,齊聲唱起了蘇羽教的歌謠:“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孫策勒住馬韁,回頭望向那片朗朗書聲,玄色披風在風中獵獵作響。
蘇羽站在孩子們身後,看著軍隊消失在晨霧中。他轉身走進學舍,拿起那枚荀彧刻的“守”字木牌,輕輕放在窗台上。陽光透過窗欞照在木牌上,將“守”字的筆畫勾勒得格外清晰。
學舍的門檻在三載春秋裡被孩子們的布鞋磨得發亮。蘇羽用孫策留下的糧餉新添了兩排書架,竹簡從《詩經》蔓延到《尚書》,連窗台上的“守”字木牌都被日光曬成了琥珀色。
這日午後,一個背著竹簍的少年撞開了學舍門。他褲腳沾著泥點,懷裡緊緊揣著片竹簡,是三個月前被征去修河工的阿竹。“先生,北岸潰堤了。”少年的聲音帶著哭腔,竹簡上的“歸”字被汗水洇得發皺,“李大叔他們被卷進洪水裡,我扒著浮木漂了三天……”
蘇羽捏著那片竹簡走到院中,老槐樹的葉子簌簌落了滿地。他想起去年秋收時,阿竹爹用獨輪車推著新米來學舍,粗糙的手掌在布衫上蹭了又蹭:“先生教娃們認字,俺們莊稼人沒彆的,這點心意您得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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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時,逃難的人群像潮水般湧到城門口。蘇羽打開學舍的糧倉,讓婦孺們暫避簷下。有個抱著嬰孩的婦人認出他袖口磨破的補丁,忽然跪下來磕頭:“是教娃娃唱歌的蘇先生!那年俺家虎子餓暈在路邊,是您給了半塊麥餅。”
月光爬上窗台時,蘇羽在油燈下清點剩餘的糧食。忽聽院外傳來鐵器碰撞聲,他抓起牆角的木劍推門而出,見幾個潰兵正搶奪婦人懷裡的繈褓。“住手!”他將木劍橫在身前,竹製的劍身被月光映得泛白,“這裡是學舍,不是你們撒野的地方。”
為首的潰兵啐了口帶血的唾沫:“亂世裡哪有道理可講?”鏽跡斑斑的長刀劈麵而來時,蘇羽忽然想起荀彧教他的劍法——不求傷人,但求護己。他側身避開刀鋒,木劍精準地敲在對方手腕上,長刀哐當落地。
這晚蘇羽守在學舍門口,聽著難民們此起彼伏的鼾聲。窗台上的“守”字在風裡輕輕搖晃,他忽然明白荀彧刻這個字時的深意:所謂守護,從來不是固守一方天地,而是在風雨欲來之時,甘願做那道擋風的牆。
三日後,孫策派來的援軍終於抵達。為首的校尉翻身下馬時,玄色披風掃過門檻,竟與三年前離去時的姿態重合。“蘇先生,主公有令,遷城民往南岸高地。”校尉遞過一封蠟封的書信,“許都那邊……怕是守不住了。”
信紙在蘇羽手中微微發顫。荀彧的字跡透過泛黃的紙頁浮現出來,仍是那般端正沉穩:“星象輪轉,總有恒定坐標。若許都不守,便守民心;若民心離散,便守初心。”墨跡在結尾處洇開一點,像是滴落在紙上的淚痕。
遷城那日,孩子們背著書包列隊而行。阿竹牽著最小的豆兒,書包裡裝著蘇羽謄抄的《禮記》。行至渡口時,豆兒忽然指著水麵倒影拍手:“先生快看,星星在水裡呢!”
蘇羽抬頭望天,北鬥七星依舊懸在蒼穹。他想起荀彧曾說,當北鬥隱沒時,便看南鬥。此刻水麵波光粼粼,萬千星辰在漣漪裡碎成金箔,倒比夜空裡的更明亮幾分。
南岸的臨時學舍搭在廢棄的祠堂裡。蘇羽剛把“守”字木牌掛在香案旁,就見阿竹抱著捆竹簡進來:“先生,我在舊書箱裡翻到這個。”是本被蟲蛀了邊角的《春秋》,扉頁上有行小字:“建安五年,與文若共賞於許都西窗。”
蟬鳴漸起時,孫策帶著傷兵從前線退回。他左臂纏著滲血的繃帶,見到學舍的炊煙時,忽然勒住馬韁:“那首歌謠,孩子們還會唱嗎?”
蘇羽正要答話,祠堂裡已傳出稚嫩的合唱:“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孫策掀開車簾的手頓在半空,玄色披風上的血漬在夕陽裡泛著暗紅,與學舍飄出的炊煙形成奇異的對照。
深夜的軍帳裡,蘇羽為孫策包紮傷口。燭火映著對方鎖骨處的箭疤,那是三年前征黃祖時留下的。“文若先生……上個月在許都殉節了。”孫策忽然開口,聲音沙啞如砂紙摩擦,“他守著的那座城破了,但滿城百姓都記得,有位荀令君曾為他們擋過箭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