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賜緩緩坐到榻上,閉目養神:“《中庸》雲: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公挺已是當世名儒,博學自是不必言。可這審問慎思之功尤須努力。”
楊奇垂首,肅然而立。立了良久,方才緩緩說道:“當今天下,若是皇甫義真都不能平亂,有還有誰能擔此大任……”他說得小心翼翼,眼角餘光緊盯著楊賜臉上神情,唯恐自己說錯什麼。正好瞧見楊賜輕輕搖頭,後半截話生生咬住,吞了回去,頓了一頓,又道:“隻是,公挺覺得此中事情必生波折,天下大亂,正適合就中取事,怕是紛擾不斷啊。”
楊賜這才點點頭:“不錯,確實瞧出門道。”
楊奇愈發恭敬,躬身道:“伯父……”
楊賜揮手打斷他的話,招了招手到:“過來坐,老夫好好教教你。”
楊奇不卑不亢,伸手去過一塊坐席,端端坐在楊賜榻前。
楊賜晃了晃身子,調整了一下坐姿,舒舒服服地倚在榻上,一副悠閒模樣。
楊奇心中疑惑,國難當頭,伯父竟然是這般悠閒景象,到有些讓他不解。
“你可以知道,這般景象,是何人在背後推波助瀾?”
楊賜這般問,楊奇愈發奇怪,這個問題的答案,絕非僅僅是一個“張角”這般簡單了。
“請伯父教導。”
楊賜淡淡說道:“太平道圖謀不軌,早有預兆,大漢良臣,也絕非一個盧植盧子乾。你可還記得當初太傅劉公是如何罷免的?”
楊賜、劉寬、張濟三位大漢重臣,也是三位名士鴻儒,乃是與馬融、陳寔一代的頂尖人物。三人曾在天子年幼時出任侍講,與天子關係最為親近。而如今,除了光和四年被罷免的劉寬之外,另外兩位如今仍是當朝三公。
楊奇眉頭輕皺,似有所悟。
楊賜輕輕冷笑:“劉公兩次遭貶,一次為熹平六年,一次為光和四年,兩次皆因為日食罷免,否則,當今朝堂上哪裡輪得到袁家勢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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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父的意思是……”楊奇低著聲音,他似乎已經抓住了問題所在,卻不敢高聲言語,他知道,這背後是禁忌,是不可觸動的權威。
“知道了,有何不敢說?”楊賜笑道,“方室中隻有你我,何必拘謹?”
“這……”不知不覺間,楊奇已額頭發汗,他抬手拭去汗水,仍是心有餘悸。抬頭望了望楊賜,緩緩道:“伯父所說,可是當今天子故意而為之?”
楊賜點點頭:“老夫、張公、劉公皆曾上疏言及太平道之事,天子先是借口老夫病情,將老夫罷免;隨後又接口將劉寬罷免,唯獨張濟出任司空至今,你不覺得其中蹊蹺?”
楊奇輕輕點頭:“似乎,張公在劉公遭貶之後再未提及太平道之事。”
楊賜往後靠了靠,又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臉上有了幾分笑意,正是讚同楊奇這般回答。
楊奇心中一喜,這位伯父平日嚴肅,難得誇獎子弟門生,如今能讚許一笑,已是極為罕見的情形。然而隨著他愈發鄉下去,臉上漸漸變了顏色:“陛下似乎……不願意臣下言及太平道之事?”
轉瞬間,楊奇已是一臉驚恐,一雙睿智眼神中儘是恐懼之色:“難道……太平道幕後推動之人,正是陛下?”
“如今,你當知道,這朝局為何這般有意思了……”楊賜閉目微笑,愈發悠閒。
“那……”楊奇穩了穩身形,衝楊賜微微躬身:“伯父為何還這般悠閒?”
“還不明白?”楊賜緩緩睜開眼,看著他,搖搖頭:“當今天子之聰慧、手段、果決皆世所罕見,你當真以為他隻是個斂財的天子?”
楊奇垂首不語,如此涉及天子的謗君之語,他著實不敢過多言語,即使這方圓之中隻有他伯侄二人。
“老夫已經老了,時日無多。”
老者身軀微微後仰,運籌帷幄如他,臉上竟也出現了幾分無奈之色。
“伯父切不可如此。”楊奇臉色一變,急忙說道:“新春之際,豈可如此說不祥之語?”
楊賜擺擺手,並不回答他:“此次太平道謀反,老夫這個太尉怕是日子不久矣。待我之後,你必入朝。天子不會令我楊家就此斷絕,文先這個潁川太守也該換換人了。待文先回來,你兄弟二人務必攜手同心,保全楊家,保全大漢。”
“這……”楊奇麵現難色,拱手再拜:“伯父當知文先兄長乃是修習古文經學,公挺乃是修習今文經學,今古文經曆三百餘年之爭,於我二人……”
“學術之爭是學術之爭!”楊賜語氣轉為嚴厲,果斷打斷楊奇的話:“大爭之世,世家之人需精誠團結。當今天子手段淩厲,誅殺王甫和段熲之時的果決你們便忘了?天子手軟過?當年段熲威震天下,比今日之楊賜如何?當年天子才多大,竇武、陳蕃、王甫、段熲,外戚、名士、宦官、名將,一個一個,不到十年全死了,你難道還看不出其中可怕之處?”
“這……”楊奇臉上冷汗淋漓,他終於明白了其中的可怕。
前大將軍竇武和前太尉陳蕃皆是一代儒宗,陳蕃更是黨人魁首,兩人皆是建寧元年力助天子入主大位之人,而便在當年九月,這兩位權傾朝野的權臣便成為宦官的刀下之鬼,當年的領頭宦官便是王甫和曹節。隨後的光和二年四月,中常侍王甫被殺,當朝太尉、軍功顯赫如涼州三明之一的段熲段紀明,亦難逃誅殺;當年十月,司徒劉合、永樂少府陳球、衛尉陽球、步兵校尉劉納密謀誅殺宦官,事情泄露,都被下獄處死。光和三年,天子隨即力壓群臣,立何氏為皇後,何進、何苗並入朝堂,成為新一代外戚。
短短十年,一係列的政變不斷改變朝堂格局,其中推動的暗手唯有當今天子。
天子對所有人都充滿了不信任,不論是支持他登位的竇武、陳蕃還是權傾一時的王甫、曹節,甚至是國之乾臣段熲、劉合,都成為了天子一步步奪回皇權的犧牲品。
今天的天子,已能力壓中常侍與三公府,扶植孫宇、孫原這一對不知哪裡出現的兄弟成為二千石封疆大吏了。
這樣的天子,怎能不令人驚恐?
楊奇身子一口氣,愈發覺得當今天子手段可怕可怖至極:“原來這朝堂上諸方勢力之平衡,竟是天子刻意為之。”
“天子聰慧,本為家國之幸事。”楊賜長歎一口氣,搖了搖頭,權勢名望如他,眼神中亦有三分懼色,“奈何心性不穩,難成偉業。”
“陛下這是在玩火。”楊奇苦笑連連,“朝堂看似均衡平穩,卻是驚險,若是陛下一步走錯,這朝堂頃刻便是翻了天,大漢更有傾覆之危。”
楊賜讚許一笑,這位聰慧的晚輩總算是看出關竅:“當年天子侍讀之師,太傅胡廣早逝,繼任的劉寬也已致仕,張濟與老夫時日無多,桓氏一門長輩更是凋零,隻剩下幾個毛頭小子,此後朝堂……還有誰能為天子折衝左右?還有誰能克製天子愈發膨脹的皇權?”
楊奇明白其中道理,自從光武皇帝將尚書台從少府中剝離之時起,大漢的相權便成了一盤散沙,再難和皇權製衡,以致於皇權橫行無忌,一旦天子殯天,皇權便會落入權臣之手,或為外戚或為後宮或為宦官,皆為朝堂大難。
而天子不僅要奪回皇權,還要奪回相權,同時他還要在自己死後能夠把這份強橫無匹的權力遞交下去,開始了一係列的動作,貶劉寬、楊賜,扶植何進對抗十常侍,隨後他還扶植了宗室大臣劉虞,製衡愈加強大的世家,東有袁氏西有楊家,兩家都是世代三公的強勁家族,最後還指派了兩個毛頭小子出任郡守,為了收回、鞏固皇權,天子已經無所不用其極了。
“你要記住,無論如何,楊家都是為了大漢。”
楊奇從未見過伯父這般肅穆,心頭閃過一絲錯愕,肅然而敬。
“無大漢則無楊家。”楊賜盯著他,語氣驟然冰冷下來:“楊家可以為天子保駕護航,但永遠不能成為大漢的罪人。”
楊奇拱手而拜:“侄兒領命,萬不敢違。”
門外猛地響起家中仆人的聲音:
“啟稟府君,天子傳諭。”
楊賜眉毛一挑,吩咐楊奇:“扶老夫起身。”
楊奇連忙起身攙扶楊賜,低聲道:“伯父,可能猜出陛下這是何意?”
“多半是為了盧植盧子乾。”楊賜站起身,直了直腰背,“你先去外頭接待,待老夫換了正服冠帶再去。”
“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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