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成蟜深歎一口氣,道“皇兄啊,這你是不是應該反思一下?”
十指張開晃了晃。
“我都不參政十年了,十年你都沒能讓王公歸心,你怎麼好意思問我啊?”
質問語氣軟化,變成語重心長。
“孔子告訴過我們——不怨天,不尤人。皇兄請不動王公我卻能請動,皇兄要從自身找原因,而不是找我的麻煩。”
始皇帝眯著眼,不言不語。
這次進長安君府,這豎子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對朕言語冒犯,明有威脅之意。
這豎子想要激怒朕。
激怒朕,對這豎子有甚好處,他在謀求甚?
始皇帝臉色如萬載玄冰鐵,嘴中吐出的言語能將一池湖水凍出一塊光滑鏡麵。
“朕好言與你分說,這便是你給朕的答複?”
嬴成蟜聳聳肩,一臉無所謂的態度,道“你把國尉府停擺,還不讓我勾人了?沒有你這麼欺負人的罷。”
“你今日格外放肆。”
“唉,每天裝來裝去好累。”嬴成蟜身子往後一躺,雙手一拍大腿,咧著大嘴笑道“既然你都發現了,那不裝了,我攤牌了,我想做皇帝。這王位本就是我讓給你的,現在還過來罷。”
也就是在場隻有嬴成蟜,始皇帝兩人。
但凡現場再多一個人,嬴成蟜這番話都必然會引發一場軒然大波。
當著始皇帝的麵,光明正大要造反,這種事情就是家寫在中都讓人覺得荒謬,現實中卻真實發生。
始皇帝雙目緊盯著嬴成蟜,似乎要看出嬴成蟜真實想法。
嬴成蟜沒有避讓,回視著始皇帝。
腦子裡想著青梅套著巴黎世家穿著女仆裝,說請主人責罰。
丁香拿著戒尺穿著教師服,說好好學習老師就給你獎勵。
越女捧著起訴書穿著律師衣,說有人起訴你這個渣男誘騙了那麼多無辜少女,跟我到床上說個清楚。
“真是難得,朕從你的眼中,看到了野心兩個字。”始皇帝眯眯眼,很是意外地起身說道“你說的竟然是真的。”
愚蠢的皇兄啊,和野心是一樣的色彩。
“廢話,你當我跟你戲言否?”嬴成蟜道“國尉府是我的,相邦府也是我的,連執掌大秦軍隊一半的蒙家都是我的,你拿什麼和我鬥?”
趕緊把國尉,相邦這兩個破玩意從我頭上拿掉,老子不想給你打工。
嬴成蟜今日之所以如此反常,是因為他發現趙姬好像被收拾服了,現在很拉垮,已經牽製不了始皇帝了。
想要讓始皇帝打消重用他,讓他上班打工這個念頭,隻有讓始皇帝自身忌憚他。
故而今天的戲碼不是兄友弟恭,而是兄終弟及。
看著始皇帝越發難看的臉色,和左右眼一邊一個,熊熊燃燒的火苗,嬴成蟜很滿意。
如果我是皇兄,有個手握重器的弟弟在我麵前這麼跳,我讓他活著就是最大的仁慈,怎麼可能還重用。
嬴成蟜以及推人,美滋滋地想著,不是誰都和他一樣是個穿越者。
對常人而言求之不得的聖寵,對他而言就是個大累贅。
“朕回去便讓國尉府全員停止休沐,朕倒要看看,隻有一個王齮,你怎麼掌控國尉府。”始皇帝冷冷地道。
皇兄你腦袋是不是不好使?用得著那麼麻煩嗎?你把我國尉下了不就完了?
“國尉府官員大半都曾在軍中任職,或是其本人或是其阿父,大半不是王齮麾下便是蒙驁麾下。如今蒙驁,王齮都站在我身後,隻要國尉之職在我,國尉府必然為我所控。”嬴成蟜同樣冷冷地道。
“那便試試看。”始皇帝將桌上那兩張紙放入懷中,道“十年過去,朕沒降服的,不過是王齮一人。”
轉過身。
“楚莊王蒞政三年,無令發,無政為也。右司馬禦座,而與王隱。曰‘有鳥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飛不鳴,默然無聲,此為何名?’
“王曰:‘三年不翅將以長羽翼,不飛不鳴將以觀民則。雖無飛飛必衝天,雖無鳴鳴必驚人。子釋之,不穀知之矣。’
“處半年,乃自聽政。所廢者十,所起者九,誅大臣五,舉處士六,而邦大治。舉兵誅齊敗之徐州,勝晉於河雍,合諸侯於宋,遂霸天下。
“楚莊王蟄伏三年霸天下,你蟄伏十年,可莫要讓朕失望才是,朕等著你架空朕。今年蠟zha四音)祭,你與朕同祭天地,以報你十年前讓位之恩!”
始皇帝說的一段話,出自偶像韓非所編撰的《韓非子·喻老》
楚莊王楚莊王統治楚國三年,不發布政令不治理朝政。
右司馬伍舉來到君王座駕旁,對楚莊王講了一段微妙的謎語,說:“有一隻鳥停駐在南方的阜山上,三年不展翅,不飛翔也不鳴叫,沉默無聲,這是什麼鳥呢?”
楚莊王說:“三年不展翅,是為了生長羽翼。不飛翔,不鳴叫,是為了觀察民眾的態度。雖然還沒飛,一飛必將衝天。雖然還沒鳴,一鳴必會驚人。你放心,我知道你什麼意思了。”
經過半年,楚莊王就親自聽取朝政。
廢除十項政令,啟用九項政令,誅殺大奸臣五人,提拔隱士六人,因而國家能被大力整治。
帶兵討伐齊國,在徐州大敗了齊軍,在河雍戰勝了晉軍,在宋國彙合諸侯,終於使楚國稱霸天下。
“誰要和你一起蠟祭?當初乃公是讓位,你今日便也讓位可也,何必假惺惺參什麼蠟祭!”嬴成蟜跳起來怒吼。
“你做了王位,讓與朕才叫讓位。”始皇帝冷言冷語,道“你一日王未坐,讓的什麼位?準備蠟祭罷。”
始皇帝轉身離去。
嬴成蟜等著始皇帝身影完全消失在視線內,抓著頭怪叫一聲,全力一掌打向身前石桌。
砰~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石桌轟然四分五裂。
好好的一個石桌,一下子垮塌成一堆碎石。
隱在暗處的越女現身,走到嬴成蟜身邊,看著地上那堆碎石,不知道讓她叫夫君的嬴成蟜在發什麼瘋。
“我要奪他的王位,他說彆讓他失望?”嬴成蟜點指著腦袋,氣急敗壞地道“他這裡是不是有什麼隱疾啊!”
越女無言以對,看著嬴成蟜的眼神更古怪了些。
秦王允你同祭天地,光明正大爭王位,你在這裡發脾氣。
秦王若有隱疾,你就沒有隱疾乎?
始皇帝出了庭院,走了一會,才看到了一個仆役。
喊住仆役,讓其通知不知跑去哪裡玩的蓋聶回家。
仆役應聲而去。
這豎子府上仆役怎麼少了這麼多?哦忘了,一半披甲門門生隨扶蘇去上郡了。
砰~
身後傳來一聲巨響,始皇帝循聲看去,正是他剛才出來的庭院方向。
這豎子武功還真高,這聲響不是打碎了桌子就是打碎了凳子,氣急了罷。
奪王位,裝的還挺像。
始皇帝嗤笑一聲,負著雙手,哼著不知名的秦謠,向長安君府大門行去。
朕當初要從呂不韋手中奪權,一分一毫的力量都不會放棄,恨不得都聚在身邊。
朕就沒見過想要奪權,還一個勁地把金錢,軍隊,門客都往外送的。
想不做事懶著,想得美。
國尉府八十石以上官員休沐,休出來一個王齮。
朕要是把相邦府八十石以上官員休沐,這豎子能引何人出來呢?
始皇帝心中怦然心動。
對於始皇帝而言,誰當國尉無所謂,哪個勢力他也不在乎,反正都是為他做事。
算了,上計已經開始,所有官府政績都要上報到相邦府,相邦府一刻也不能停歇。
始皇帝輕輕歎息,有些意猶未儘。
上計,便是秦朝的年終考核,考核標準也是當初商鞅製定的。
《商君書·去強》記載:
強國知十三數:竟內倉、口之數,壯男、壯女之數,老、弱之數,官、士之數,以言說取食者之數,利民之數,馬、牛、芻槁之數。
十三數即各地境內糧倉數、金庫數、壯年男子數、壯年女子數、老人數、體弱數,官吏數、士人數,靠遊說吃飯的人數,商人數,馬數、牛數、喂牲口的飼料數。
大多數秦國官員,都是通過這十三數來判定成績。
做得好有獎賞,做的不好有懲罰。
但因為秦國將標準定的頗高緣故,九個人受到懲罰,才會有一個人受到獎賞。
這也是法家理念,同樣還是商鞅提出來的,王者刑九賞一。
“陛下。”
蓋聶不知從何處鑽出來的,站立在始皇帝身後。
始皇帝思緒被打亂,扭頭看著蓋聶,竟然在一個麵癱臉上看到了一絲鬱悶的情緒。
始皇帝邁步向前,邊行邊道“何事不喜。”
“府上人越發少了。”蓋聶冷硬回應。
這裡的人是特指,隻有兩人。
一個是常年被蓋聶以指點劍術為名,暴揍的某燕國著名刺客。
一個是長安君府中,唯一能在劍術上與蓋聶切磋某趙國前第一劍客。
一般除了劍,沒有什麼能引動蓋聶心緒。
“你倒是一個重情義的人,說說都走了誰?”
“李牧,韓非。”
“……說些朕不知道的。”
“聶不知陛下不知道何人,請陛下言之。”
“朕要是能說出來還用問你!罷了,就這麼著罷,蠟祭在即。朕準備的事多得很,沒閒心與你鬥智。”
“蠟祭與陛下何乾?”
“朕要念誦一大段祭文祭拜天地,祭拜鬼神。籌辦祭祀歌舞,與民同歡。祈禱來年風調雨順,秋收豐足,國泰民安……”
“祭文是奉常而作,歌舞是伶人為之……”
陛下就是念個文章,看個歌舞,這有什麼好準備的?
“……蓋聶,趙高回來後,你便繼續巡視鹹陽宮好了。”
“唯!”
“算了,你還是留在朕身邊罷。”
“陛下,君無戲言。”
“朕何時戲言?”
“陛下先前已要聶卸任行璽符令事一職,巡視鹹陽宮。”
“朕沒說過要你卸任行璽符令事,隻說要你巡視鹹陽宮,你可在休沐期間巡視。”
“……”
五日過後,為時七日的上計落下尾聲,往年上計結果都是一家歡喜九家愁。
今年稍顯不同,歡喜的人家多了一些,從1變成了1.1。
蒙家一係武將集體請歸去,造成鹹陽城武將一派數百個權力空缺——四十六封辭呈是遞交到始皇帝眼前的,沒資格遞交到始皇帝眼前的更多。
數百個武職空缺聽上去很多,但是放在整個秦國的上計中就微不足道了。
此次上計,說是秦國整體大計,實際上隻是函穀關以西地域的大計。
打下來的六國之地此時民心未穩,無法參與此次上計。
齊地,楚地等分封過去的功臣很上道,紛紛上表,言稱明年上計,其所屬封地必然能參與。
不上道也不行,始皇帝分封群臣就是為了鎮場子。
如果這時候不表態有能力,那始皇帝就會換個人鎮場子,這事玄鳥殿大宴始皇帝就做過一遍了。
誰也不想做玄鳥殿大宴中的張右丞,因為一句話便丟了封地。
齊地會稽,是大秦前國尉尉繚的封地,尉繚已到了三日了。
一路有趙高保護,駟馬王車開路。
尉繚順風順水,在新年之前,身體康健地趕到會稽。
趙高做客尉繚高大宅邸,休整三日,拜彆尉繚。
會稽郡城門前,尉繚攜一眾人士送趙高,這些人士個個都是會稽郡有頭有臉的人。
會稽郡三巨頭,郡守,郡丞,郡尉都在。
還有當地本土豪強。
以項氏一族首領——項家項梁,桓氏一族首領——桓家桓楚兩人為首,浩浩蕩蕩得有數百人,給足了趙高麵子。
“留步,高可自去也。”
趙高腰杆挺得筆直,對著數百人,矜持地拱了拱手,就要駕上駟馬王車回返鹹陽。
為首尉繚輕歎一聲,道“山林之間多強人,若是丟了車可回會稽也。”
趙高能和蓋聶放對,其武功在天下間都是屬於最頂尖的那一類,絕世高手四個字當之無愧。
其能帶著尉繚這個累贅老頭從鹹陽千裡迢迢趕到會稽,現在獨自一人回返,又怎麼可能有人能殺得了他呢?
這句話尉繚明著是善意勸告,實際上是告訴趙高。
如果你趙高想,可以留在會稽,到時候就說你被山間強人所害。
這個年代,趕路死半道的實在太多了,大有人在。
趙高聽懂了尉繚言外之意,沒有明著拒絕,笑著回道“多謝好意,若真王車傾覆,高就在車上,哪裡還有活命之機。”
“哈哈,梁可知趙大人身手不凡。以趙大人身手,便是這車被刀砍成碎塊,趙大人也不會少了一根寒毛。”站在會稽郡郡守旁邊的項梁哈哈大笑,朗聲說道。
項梁出身顯赫,其父是楚國武安君項燕,是斬殺李信,蒙恬二十萬秦軍的猛人。
雖然項燕最後為王翦所敗,但情有可原——王翦領的是六十萬秦軍,秦軍兵力,戰力統統碾壓項燕。
與其父的英姿魁梧,看上去就知道是一員猛將的相貌不同。
項梁是個圓臉,大腹便便,一笑起來頓給人親切之感,覺得他說話很是觸動人心。
如果不是熟悉之人,任誰也看不出他是大名鼎鼎的天下名將,楚武安君項燕之子。
這副麵貌,更像是個無奸不商的商人。
“項兄所言不錯,趙大人站楚麵前,楚連伸手的勇氣都沒有。”項梁身邊的桓楚走前兩步,朗聲說道。
和好友項梁相比,一臉絡腮胡,沒有大肚子的桓楚才更像是項燕之子。
其與項梁自幼相識,兩人互為好友。
桓楚阿父是王翦滅楚之戰中的項燕副將,桓家也是楚國武將貴族,隻比當時如日中天的項家差了兩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