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芸娘一次也沒在這種時候回來過。
在落梅峰的七年裡,她一直是一個人過新年,一個人過生辰,一個人迎來正月十五的燈夕。
梁朝素有正月十五觀燈傳統,蘇南燈夕這一日,百姓也會在城中設棚結彩,河邊放浮燈。那些明亮的浮燈從山腳慢慢悠悠浮上長空,蘇南的風卻會把它們推到落梅峰上來。
每年這個時候,陸曈就會站在落梅峰的山頂往下看,看那些人間的星辰慢慢飄落到山上來。
那是她唯一可以接近煙火氣的地方。
她會在山頂看很久很久,對自己說:“再過一年,再過一年就能下山了。”
直到那些星辰從明亮變得黯淡,直至熄滅,直到從山頂俯瞰下去,星星點點熒光漸漸化為夜色裡的虛無,熱鬨遠去,黑暗漸漸從四麵八方侵襲過來。
她回到草屋,屋裡一個人都沒有。隻有她用野花編成的花環被風吹落在地,提示著今日原本是人間盛大節日。
陸曈坐起身,走到小桌前將油燈點亮。
銅鑄的油燈裡,一小點燈芯搖搖晃晃,把燈油漾出淺淺漣漪。
一年又一年,一夜又一夜。隻有生鏽的銅燈陪伴著她。
少女撥動了一下燈芯,花穗從中間爆開,吐焰生光。
燈芯爆花,引為吉兆。
她盯著那盞油燈看了很久,最後在心裡對自己道:
明年……明年一定可以下山。
落梅峰的花開了又謝,浮雲聚散如常,春日鶯歸樹頂,夏夜涼月滿山,深秋的夜雨,冬雪的清晨……月虧月盈,她重複著相同的日子。
又是一年過去。
漆黑冷清的山上,四下無人,她守著那盞小小的孤燈,眼眶慢慢紅了。
“爹、娘、姐姐、二哥,”她啜泣著,哽咽散在風裡,“我想……我想回家。”
“轟隆——”一聲,是河邊的雜耍人在吐火。
青色火焰如一大麵驀然盛開的花,引起四周人陣陣驚呼。那些閃爍的火星落進河水,與無數流動的浮燈混在一起,像是天上銀河傾瀉而下。
“爹,快、快把我舉高點!我看不見了!”
說話的是個五六歲的男孩子,坐在父親肩頭簇擁在看雜耍的人群中,懷裡抱著包炒栗子,正望著吐火的手藝人喝彩。
抱著他的那位父親尚很年輕,笑眯眯地應了聲好,將他托得更高,一麵囑咐兒子小心摔倒。
喧鬨的人群中,處處嬉笑,路過的年輕人經過此地時,無意間瞥見那對看燈的父子,神色微微動了動。
他看了那對父子很久。
直到有人不小心撞到他身上,低頭道歉,裴雲暎才回過神來,繼續往前走。
正月十五,盛京人縱情夜遊,景色浩鬨。車如流水,軟紅成霧。年輕人從熙攘人流中走過,頭上的華燈,身側的行歌也不能將他沾染上一分笑意,依舊神色淡淡,意興闌珊的模樣。
不遠處有樂坊歌伶正撫琴歌唱,見這年輕人走過,豐神秀異,似珠玉處於瓦石耀眼,又衣飾華貴,一看就是出自金門繡戶的貴族子弟,因此一麵唱著,一麵拿一雙含情美眸笑著瞧他。
裴雲暎不為所動。
他行至人流深處,正欲繼續往前,忽而動作一頓。
來來往往的人群中,不遠處正站著個年輕女子。
大冷的天,她披著件銀白底色翠紋鬥篷,罩著裡頭的深藍繡花錦衣,仿佛雪花落了滿身。烏發垂至肩頭,隻在其中點綴幾朵小小的、絨絨的雪白絨花。像隻毛絨絨的小兔子。
小攤前人流嘈雜笑鬨,而她正仰頭在看頭頂夜空中閃爍浮燈。
她看得很認真,認真到近乎虔誠,四周綺麗燈火落在她臉上,那張俏麗的臉沒了平日的冷清,看起來稚氣又乾淨。
如墜於人間的明珠。
樂坊的伶人在唱:“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萬街千巷,花燈如錦。十裡長街喧天簫鼓,良辰美景難度。
隔著人來人往,他沉默注視著看燈的人,良久,低頭笑了一下。
“還真是伊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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