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可能想遠了，房間一時安靜。
張維賢突然揶揄問道，“謝家主是餘姚知縣、還是紹興知府？”
謝秉敦尷尬拱手答道，“回公爺，謝氏知紹興。”
“原來如此，各縣什麼情況？”
謝秉敦低頭道，“回公爺，餘姚呂氏，上虞還是謝氏，山陰牛氏…”
張維賢搖搖手打斷他，“老夫對誰當知縣沒興趣，說說縣府變化。”
謝秉敦遲疑幾息，才嗡嗡說道，“水師營地被懲罰後，殘兵順著浙東運河回杭州，具體情況下官不得而知，浙江海商的船隻也在岱山覆沒。”
“所以做知府、知縣，算是對海商的補償嗎？”
謝秉敦低頭沒有回答，算是默認了。
崇禎回過味來，擺擺手道，“謝卿家坐吧，無論做什麼，不違背良德正義即可，想必卿家不會扣剝鄉民。”
“微臣不敢，謝氏願以綿薄之力反哺鄉親，陛下南巡，隨行禁衛內侍頗多，謝氏捐銀五萬兩，以壯皇威。”
崇禎做主的時候，一萬兩銀子戶部都難死，這時候突然輕易收到一筆巨款，又恍惚了。
咳~
張維賢輕咳一聲，“謝氏果然國朝良德，老夫替陛下收了，謝家主請坐。”
謝秉敦道一聲不敢，這才順勢落座。
張維賢又轉向劉宗周，“起東，咱們是老熟人，你曾在首善書院與高攀龍、鄒元標講習，後建蕺山證人書院，效仿王陽明開宗立派，蕺山學派提倡誠敬為主，慎獨為功，人人皆稱千秋正學。
論學問老夫佩服你，如今舟山慘遭禍事，陛下祭拜二十萬殤民，京城曾允許江南自治，可京城也沒允許江南罷官。
鄉紳治鄉，即本地為官，此乃秦漢之前的傳統，諸侯實封。
西漢初年，漢高祖劉邦不但沒有強化君權，反而大肆分封子孫。結果豪強勢力坐大，皇室、勳貴、本鄉長官，專橫跋扈、橫行鄉裡，成為朝廷推行政令的嚴重障礙。七國之亂搞得風雨飄搖，甚至一個小小的鄉裡豪族、致仕官宦都能令朝廷頭痛。
漢武帝時期，強宗豪右，田宅逾製，以強淩弱，以眾暴寡。朝廷不得不開始絞儘腦汁對付地方勢力，推恩令再分封，將地方勢力由大變小。徙郡國豪傑及貲三百萬以上者於茂陵，抽離地方勢力，使其無法嘯聚。
但上述政令遠遠不夠，本土勢力削弱後，官府卻成為地方新勢力，州郡相黨，人情比周，皇帝必須依賴官府統治地方，又必須防備它們坐大。
異地為官，成為首選舉措，親屬不得在同一個地方、同一個衙門供職，官員不得在本籍供職，仕官避本籍逐漸成型，上至郡國守相，下迄縣令、長、丞、尉，均不用本籍。
如今異地為官一千多年了，江浙突然反古，士紳歡欣鼓舞治理鄉鄰，老夫與陛下未聽說百姓反對，遍地分封，這就是江浙理解的地方自治？”
突然進入朝政召對，眾人連忙正襟危坐，劉宗周先向皇帝躬身，才向張維賢道，
“公爺所言乃瞻徇之弊，下官並未支持，當然，也沒有出言反對。道理很簡單，無論哪種方式，都是為了臣民安穩，國泰民安。
王聖人學問來自五經，致良知急於明道，過於追本，輕於指點，王聖人門徒王畿曾言：心是無善無惡的心、意是無善無惡的意。將心中本來具有的至善品格抹殺了，隻剩下一個空寂虛無的心，又墮入了禪學。
禪學、儒學皆談本心，但禪學本心乃虛寂，而儒學本心乃至善，本體差彆很大，不僅如此，在治理實踐中也截然不同。禪學萬事皆空，儒家則強調格物，由格物而有綱常倫理。
以下官看來，王畿曲解了王聖人本意，他的話應該說：心是有善無惡的心，則意亦是有善無惡之意，知亦是有善無惡之知，物亦是有善無惡之物。”
鄭芝龍聽的一頭霧水，感覺劉宗周顧左右而言他，張維賢卻笑著點點頭，看向皇帝，“陛下以為如何？”
崇禎淡淡說道，“朕聽懂了，劉卿家強調禮製，但治國是個實際行為，一切論跡，天明從不在五經中浪費唾沫，他隻會做事，以北方來看，他做的很好，南方情況朕還不得而知…”
“陛下！”劉宗周突然急切說道，“學問乃修身之術，微臣並未談及治國之理，微臣不支持不反對北方改革，同樣也不支持不反對南方治鄉，並非微臣狡辯或避世，而是各地實情不同，朝廷最新軒轅報說的好，民族成型，民主為先，各地風俗地理不同，適當的治權下放，也許是個很好的開始。”
“哦？！劉愛卿支持地方議政？”
“回陛下，鄉紳治鄉，就是江浙的地方議政，朝廷可派人監督，以保證地方忠於聖君，以此加強朝廷威信，規避瞻徇之弊。”
崇禎不置可否，“劉愛卿的道理兩頭占，各取一半，怎麼解釋都有理，其實就是沒理，地方議政與鄉紳治鄉有本質區彆，北方律法和軍權在朝廷，南方有什麼？”
“南方有陛下！”劉宗周直接了當回答。
崇禎一愣，“愛卿何意？”
“回陛下，單純鄉紳治鄉肯定不妥，因它沒有頂層架構，陛下南巡，即補齊頂層。微臣鬥膽，陛下聖旨任命嘉興鄉紳，已深知其中利弊。”
“哈哈哈~”崇禎突然大笑，“朕任命鄉紳，是為了避免血腥，也是天明給男方的善意，朕不可能永遠停留。北方地方議政，前提是天明先保證了中樞架構，從上而下執行。南方鄉紳治鄉憑空出現，期望由下而上，踩著朕爬梯子，未免想當然。”
劉宗周搖搖頭，“回陛下，忠君治鄉，乃鄉紳良德，如何避免西漢弊端，同樣也得靠律法，議政的本質是地方治理地方，但強權傍身，殘暴對待同族畢竟不妥。鄉紳治鄉，至少當下避免了血腥，陛下南巡，想必也是在尋找長久良方，微臣舉薦門下黃宗羲，也許他能為陛下說說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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