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文星照人間
北宋元符三年1100年),貶居儋州今海南)的蘇軾遇赦北歸,途經潤州今鎮江)時,登臨金山寺。麵對長江浩蕩,他提筆寫下“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係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自題金山畫像》)。這二十八字,道儘一生漂泊,卻也藏著最從容的自嘲——所謂“功業”,竟是三次貶謫的荒誕印記;而千年後的今天,當我們翻開《東坡全集》,那些“大江東去”的豪邁、“十年生死”的深情、“日啖荔枝”的豁達,仍在叩擊著每一個中國人的心靈。
蘇軾10371101),字子瞻,號東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人。作為“唐宋八大家”之一,他的詩詞文書畫皆登峰造極;作為北宋政治舞台上的“不合時宜者”,他從中央到地方,從繁華京都到天涯海角,經曆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命運顛簸。他的生命軌跡,既是個體才華與時代洪流的激烈碰撞,也是中國士大夫“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精神的極致詮釋。
一、少年才俊:眉山蘇氏的“天縱奇才”
蘇軾的崛起,始於一個“耕讀傳家”的文化世家。眉山蘇氏雖非簪纓世族,卻以“讀書致世”的家風聞名。父親蘇洵早年“遊蕩不學”,二十七歲方“始發憤為學”蘇洵《上韓樞密書》),終成“大器晚成”的一代大家;母親程氏出身官宦,讀《後漢書·範滂傳》時,見範滂為清流而死,感慨“汝能為滂,吾顧不能為滂母邪?”《宋史·蘇軾傳》)——這種“以天下為己任”的家國情懷,從小便注入蘇軾的血脈。
1.1童年:詩性與思辨的啟蒙
蘇軾六歲入鄉塾,師從道士張易簡,讀書過目成誦。據《東坡誌林》載,他與弟弟蘇轍常“夜窗課書”,母親程氏“每夕課之”,若二人倦怠,便以“讀《漢書》至《範滂傳》,慨然太息”激勵。少年蘇軾的聰慧,在鄉裡已傳為佳話:十歲讀《莊子》,歎“吾昔有見於中,口未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蘇軾《與謝民師推官書》);十二歲作《黠鼠賦》,以“覆而出之,墮地乃走”的細節,將老鼠的狡黠與人的疏忽寫得妙趣橫生,更暗含“人雖智而物無情”的哲思。
1.2科舉:名動京師的“雙子星”
嘉佑元年1056年),二十一歲的蘇軾與十九歲的蘇轍隨父進京,準備科舉。次年,嘉佑二年1057年)的科場,成為中國文化史上最璀璨的一頁——主考官歐陽修讀到蘇軾《刑賞忠厚之至論》,拍案歎服:“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澠水燕談錄》)因懷疑此文是門生曾鞏所作,歐陽修將其置為第二;複考《春秋》對義,蘇軾又奪第一。最終,蘇軾以“進士及第”位列全國第二,與弟弟蘇轍同科登第,“三蘇”之名震動汴京。
時人評價,蘇軾的文章“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蘇軾《文說》),既有韓愈的雄健,又有莊子的超逸。歐陽修更預言:“三十年後,世人不複知我名。”《與梅聖俞書》)——這一預言很快成為現實:至南宋,蘇軾已被尊為“一代文宗”,其文集《東坡七集》刊刻於兩浙、福建等地,成為士子必讀經典。
二、初入仕途:理想與現實的第一次碰撞
嘉佑六年1061年),蘇軾通過“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考試,獲“第三等”宋代製科最高等級),授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這是他首次離開父親,獨立踏入仕途。然而,從地方到中央,從改革支持者到質疑者,他的政治理想很快在現實中碰得頭破血流。
2.1地方曆練:鳳翔的“循吏”實踐
鳳翔今陝西鳳翔)地處西北,是宋夏對峙的前線。蘇軾到任後,發現當地百姓深受“衙前役”之苦——官府強征民夫為官府運輸物資,稍有延誤便“破家破產”。他上書朝廷《論衙前役事》,建議“以官榷酒務羨餘錢買撲坊場,募民輸錢免役”,既減輕民負,又增加財政收入。此策雖未被完全采納,卻展現了蘇軾“務實為民”的政治智慧。
此外,鳳翔多旱災,蘇軾常“齋戒禱雨”,甚至“以身代牲”《喜雨亭記》)。他在《和子由蠶市》中寫道:“蜀人衣食常苦艱,蜀人遊樂不知還。”這種對民生的關切,並非空泛的口號,而是貫穿其一生的政治底色。
2.2變法風雲:從“擁護”到“質疑”的轉折
宋神宗即位後,王安石推行“熙寧變法”,試圖通過“青苗法”“市易法”“募役法”等富國強兵。蘇軾最初對新法抱有期待,曾在《上神宗皇帝萬言書》中肯定“陛下誠有意更張,則宜先擇其切於民病者而圖之”,但很快發現新法在執行中“求治太急、聽言太廣、進人太銳”同上),導致“小民受害”。
例如,“青苗法”本為抑製土地兼並,規定農民可在青黃不接時向官府借貸,秋收後加息償還。但地方官員為完成指標,強行攤派,“貧者得錢輕用而多取,富者不敢貸而貧者耗”蘇軾《上清帝第七書》)。在密州今山東諸城)任上,蘇軾目睹“饑民相食”的慘狀,寫下《論給田募役狀》,指出“新法之弊,在於不察民情,以法令之威強民所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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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不合時宜”的言論,讓蘇軾成為新黨的眼中釘。熙寧四年1071年),他自請外任杭州通判,開始了長達二十餘年的貶謫生涯。
三、貶謫歲月:苦難中的精神突圍與藝術巔峰
從杭州到黃州,從惠州到儋州,蘇軾的貶謫路線越走越偏,卻也走出了一條中國文人“逆境重生”的精神之路。正如餘秋雨在《蘇東坡突圍》中所言:“成熟是一種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輝……一種不理會哄鬨的微笑,一種洗刷了偏激的淡漠。”
3.1第一次貶謫:從杭州到黃州的“精神涅盤”
1)杭州:民生為本的“父母官”
1071年,蘇軾任杭州通判。此時的杭州,因太湖淤塞,“水淺易涸,旱則無水”,百姓飲水困難。蘇軾實地勘察後,提出“浚治六井”方案,修複唐代遺留的六個地下水庫,解決了城區飲水問題;又疏浚西湖,用挖出的葑泥築成“蘇堤”,既防澇又美化環境。他在《飲湖上初晴後雨》中寫道:“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這首詩不僅是西湖的寫照,更暗含他對“自然與人文和諧共生”的理解。
2)密州:從“狂放”到“深情”的蛻變
1074年,蘇軾調任密州知州。密州“地瘠民貧”,且蝗災、旱災頻發。他“齋廚索然,不堪其憂”蘇軾《後杞菊賦》),卻仍“日享一肉”,將節省的俸祿用於賑災。此時的他,既有“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江城子·密州出獵》)的報國之誌,也有“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的兒女情長——這種剛柔並濟的詞風,突破了晚唐五代“豔科”的局限,開創了豪放詞的先河。
3)烏台詩案:生死劫中的文化覺醒
1079年,蘇軾由徐州調任湖州知州。按慣例,他需向皇帝上《湖州謝上表》,文中寫道:“陛下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這本是謙遜的自辯,卻被新黨斷章取義,彈劾其“指斥乘輿”“包藏禍心”。禦史台彆稱“烏台”)派人搜查蘇軾住所,從詩集中找出“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蟄龍知”《王複秀才所居雙檜二首》)等句,誣陷其“怨望朝廷”。
這場“文字獄”持續四月有餘,蘇軾被關押在禦史台監獄,備受拷掠。他在《獄中寄子由》中寫道:“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甚至做好了“身後事”的安排。最終,因弟弟蘇轍“願棄官以贖兄罪”、舊黨王安禮王安石弟)力諫,加上曹太後仁宗皇後)乾預,蘇軾免於一死,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無實權,近乎流放)。
3.2黃州:從“政治失意”到“文化哲人”的升華
黃州今湖北黃岡)五年10801084),是蘇軾人生的最低穀,也是其文學與思想的巔峰期。
1)躬耕東坡:“人間有味是清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