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晟的眼睫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
海霧不知何時已然散儘,暮色如墨般浸染天際。
身側的了望台空空蕩蕩,再不見那抹熟悉的銀發。
他抬手按住太陽穴,意識仍漂浮在記憶的殘影裡。
這次他輸了,錯了。
那被強行覆蓋、冰冷封存的過往,從來就不是他一個人的。
霍提雅,同樣墜入了這片遺忘的冰海。
她對自己舉起了記憶的手術刀。
抹去了並肩守望黎明的日夜;
抹去了那錐心刺骨的最終抉擇;
甚至抹去了實施記憶覆蓋時指尖殘留的劇顫。
幾乎所有的“原因”和“過程”都被擦除乾淨。
這並非時間本身的悖論。
而是她親手編織的、一個關於記憶的精密騙局,一場針對自我的盛大幻術。
為了填補那被強行挖空的過去,她為自己精心捏造了一段半是真實、半是期許的記憶拚圖。
在這幅拚圖裡——
有確實發生過的殘影,也有從未降臨的晨光;
有真實存在過的溫度,也有純粹臆想的暖意;
而最核心的,是那句深深楔入圖景中央、她靈魂深處最渴求、也最需要聽到的——
來自他的——
“等我。”
一個在真實過往中從未存在,卻被她無比需要的錨點。
現在。
齒輪開始咬合。
他們一步一步,用真實的相遇、真實的對話、真實的溫度......
將那段精心編織的幻影——
就此凝固為確鑿發生過的曆史。
............
顧晟的手突然攥緊胸前的衣料,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一股從未體驗過的抽痛感,毫無征兆地竄上心口。
怪不得。
怪不得那些回溯的記憶碎片裡,總帶著微妙的違和感——
那是虛構的拚圖無法完全彌合的縫隙。
是強行嫁接的真實與幻影間無法抹平的斷層。
霍提雅......
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他扶住搖晃的欄杆,金屬的寒意透過掌心直刺骨髓。
目光不受控製地墜向腳下——
那片永遠饑渴地吞噬著光線的,深淵之海。
當暮色終於將最後一縷天光抹去。
那片死寂的海麵卻反常地泛起漣漪,一抹突兀的銀色,正在黑暗深處悄然暈染。
“......這樣嗎?”
顧晟的嘴角扯出一個苦澀的弧度。
融於永夜的顏色,唯有在光即將湮滅時才會顯現。
霍提雅根本沒有用他傳遞的能量維係生命,而是全部傾注在——
精心構造那段虛假的記憶上。
隻有同源的能量,才能騙過他的感知。
就像最致命的毒藥,往往帶著最熟悉的味道。
“連幾個星期......都是騙我的。”
他緩緩低下頭。
任由散落的碎發垂落,在眼前織成一道細密的陰影帷幕。
“那現在並不是威脅。”
她的話語突然在心底泛起。
顧晟的視線重新聚焦,凝視著海麵——
那片愈發明豔到近乎虛幻的銀藍,正將黑暗一寸寸蠶食。
“一個人......”
他輕聲呢喃,指尖無意識收緊:“......看什麼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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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德悉坎的燈火在遠處次第亮起。
通往旅店的街道比來時更加空曠死寂。
唯有裹挾著鐵鏽與鹹腥的海風,在廢棄建築間嗚咽穿行,像是為誰奏響的挽歌。
偶爾有巡邏的傭兵小隊倉促掠過,警惕的目光掃過這個黑衣男子。
但在觸及他周身那股沉凝如實質的寒意時,全都立馬移開了視線,加快腳步。
“吱呀——”
木門發出的呻吟瞬間壓低了廳內的嘈雜。
幾十道目光再次齊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帶著探究、警惕,以及......疑惑。
他回來了。
一個人。
............
三樓走廊的光線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