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刺破薄霧時，李修賢已站在結冰的院門前。何創輝舅舅的大解放貨車噴著白霧轟鳴而至，柴油味混著雪後的清冽，在雕花門簷下盤旋。淩晨裹著軍大衣追出來，凍紅的手裡緊攥著牛皮紙包，紙角被體溫焐得發潮。
"拿著。"淩晨不由分說將千元鈔票塞進大哥掌心，紙幣邊緣還帶著昨夜信箋的茉莉香，"韶關師專的王校長最喜龍井，教務處陳主任好酒。你去百貨公司稱兩斤碧螺春，再捎上兩瓶汾酒——人情是藏在細節裡的針腳，縫得密，路才走得穩。"
李修賢望著弟弟通紅的耳朵，突然想起幼時替他擋雨的模樣。此刻這個比自己矮半頭的少年，目光卻像淬了火的鋼，沉穩得讓人心驚。貨車鳴笛催促，他將錢小心翼翼塞進中山裝內袋，指尖觸到袋角未婚妻蘇華的照片——照片裡穿白大褂的姑娘眉眼彎彎，是他要捧在掌心的月亮。
李修賢拍了拍淩晨肩膀，一切儘在不言中，轉身踏上車廂，解放車碾過青石板路，揚起細碎冰晶，恍惚間與昨夜炭爐的星火重疊，照亮他奔赴開啟新程的蜿蜒輪廓。
晨光漫過濱江路旁邊的江麵，大解放貨車的轟鳴聲終於消散在汽笛與浪濤的合奏裡。淩晨裹緊大衣立在碼頭石階，目送鋼鐵車身沿著灰藍色的江堤遠去，車鬥揚起的水霧在朝陽下折射出細碎光斑。江風卷著鹹腥的水汽撲來，凍得他睫毛結上薄霜，卻仍固執地望著那抹遠去的墨綠身影。
轉身推開茶室雕花門，炭爐灰燼裡突然爆出幾點火星，驚得他瞳孔微縮。屋內氤氳的茶香尚未散儘，與室外凜冽的江風撞個滿懷。淩晨躺在臥室的花梨木床，床頭沈曉薇的來信被江風掀起邊角，茉莉香混著紙張特有的氣息縈繞鼻尖。他將信紙折好塞進毛衣內袋，指尖無意識摩挲著信中"春節再見"的字跡，仿佛能觸到三姐落筆時的溫度。
江濤拍岸聲透過木窗傳來，混著遠處碼頭裝卸貨物的吆喝。淩晨蜷縮在泛著樟腦味的棉被裡，聽著輪船鳴笛的脆響，終於沉入夢鄉。夢裡的石坎公社熱鬨的集市，曉薇穿著牛仔套裝，短發被山風吹得淩亂，卻仍笑著朝他揮舞手中的貝殼發卡。
日上三竿，暖黃的陽光斜斜切進雕花窗欞，在青磚地上投下菱形光影。淩晨被阿勇急促的敲門聲驚醒，昨夜讀信與送彆的疲憊還掛在眼角，冷水拂麵的瞬間，他望著銅鏡裡自己泛紅的眼眶，指尖無意識摸向胸口藏信的位置。
阿勇捧著牛皮紙文件夾候在堂屋，墨香混著新刷的桐油味撲麵而來。"廣府特色一條街全部就緒！"他展開手繪的街景圖，興奮得喉結上下滾動，"美食街的鑊氣檔口支起了竹篾棚，布拉腸粉、雞仔餅的招牌全是老師傅手寫的；文體店進了嶺南醒獅造型的文具，音像店連粵劇老唱片都淘到了絕版......"
淩晨指尖劃過圖紙上蜿蜒的街巷，目光在標注"家電區"的紅圈處停留。玻璃櫥窗裡陳列的收錄機、風扇電視機在陽光下泛著金屬光澤，恍若看見開業那日人潮如織的盛景。阿勇繼續彙報："茶藝師、糕點師傅都是從順德請來的，店員培訓時連廣府童謠都學了三套，保證客人一進店就像掉進老廣州的騎樓巷子裡。"
窗外傳來麻雀啄食簷下冰棱的脆響，碎冰墜地的清響如珠落玉盤。淩晨的指尖懸在廣府街的設計圖紙上，忽然想起沈曉薇信中描述服裝社時飛揚的筆觸——縫紉機的哢嗒聲、布料翻飛的窸窣、顧客驚歎的歡呼，此刻竟與阿勇彙報時鏗鏘的嗓音在耳畔交織。
他摩挲著圖紙邊角燙金的騎樓紋樣，目光掠過美食街蜿蜒的紅燈籠示意圖，忽然抬眼："開業那天，在騎樓連掛十盞走馬燈。"喉結微微滾動，聲音裡蓄著燎原的熱望，"請風雅頌四大歌手壓軸獻唱，再邀星海音樂學院的聲樂隊、舞蹈隊登台，千色服裝的時裝模特隊也要來走秀！"
阿勇手中的文件夾微微發顫，圖紙上的商鋪規劃圖仿佛瞬間活了過來。想象中，粵劇唱腔與流行樂旋律碰撞，旗袍與西裝模特在古色古香的騎樓下交錯，美食蒸騰的熱氣裡，是嶺南文化與現代藝術的交融。
江風卷著鹹腥的潮聲撲進堂屋，掀動桌上的設計圖頁。淩晨望著窗外粼粼江麵，恍惚看見開業那日的盛景。
阿勇將一疊照片重重拍在八仙桌上，眼裡燃著興奮的光："千色服裝三家店都整出花來了！迪克牛仔的店鋪通透明亮，二十多個特製的木製人像模特身姿挺拔，身上嶄新的牛仔套裝泛著靛藍色光澤，平整的丹寧布料與利落的剪裁相得益彰，銅製紐扣在燈光下閃閃發亮。"他指著照片裡並肩而立的兩尊模特，"您看這對，一個穿修身直筒牛仔褲配短款牛仔外套，一個是闊腿牛仔長褲搭連帽牛仔衫，青春活力都要從照片裡溢出來了！"
說起東方龍男裝店，阿勇的聲調轉為沉穩："檀木展櫃襯著緙絲屏風，穿中山裝的模特連盤扣都是手工編織的，嶄新的布料挺括有型。最絕的是鳳姿天下女裝店，水晶吊燈下，戴珍珠發飾的模特披著真絲披肩，裙擺用鐵絲定型出飄逸弧度，燈光掃過就像把星河穿在了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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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將睿克運動店的照片鋪滿桌麵，語氣激動得發顫："重點看這個！整個店鋪以綠茵場為主題，牆麵噴繪著世界杯決賽場景，攀岩牆都纏上了草皮！木製模特全擺出射門、撲救的經典足球動作——您瞧這個倒掛金鉤的模特，身上的速乾球衣印著俱樂部徽章，透氣網眼在燈光下泛著科技感；那邊守門員造型的模特，全套護具和熒光色守門服都是專業隊同款！連試鞋凳都做成足球造型，顧客一進店就像踏入職業球員更衣室！"
窗外麻雀撲棱著翅膀掠過騎樓飛簷，晨光將照片上的足球元素鍍上金邊。淩晨的指尖撫過照片裡球員模型緊繃的肌肉線條，仿佛能聽見球鞋摩擦草皮的銳響。這些靜默的木製模特，正以最熱烈的姿態，將綠茵場上的激情與熱血凝固在明亮通透的店鋪裡。
阿勇猛地展開最後一張彩照，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靜茹姨媽特意讓我捎話！千色服裝的十二名模特隊各個都是精兵強將！音樂學院的學生往t台一站就是明星氣場，舞蹈係的姑娘們更是身姿婀娜。"他的聲音裡裹著按捺不住的激動，"您看這張定妝照，穿鳳姿天下旗袍的模特連眼波流轉都帶著戲，走足球主題秀的姑娘踩著運動鞋甩馬尾，活力四射！"
照片裡，模特們身著各品牌華服在聚光燈下站成弧線。穿迪克牛仔套裝的模特演著不羈；東方龍男裝模特手持折扇，盤扣與檀木屏風相映成趣；最前端的模特們穿著睿克體育足球服，擺出射門姿勢的指尖仿佛真要觸到無形的足球。
"靜茹姨媽把模特訓練摳到了骨子裡。"阿勇壓低聲音，語氣中滿是自豪，"走旗袍秀要練台步，足球裝走秀得帶點賽場衝刺的爆發力。她們閉著眼都能踩著音樂節奏卡點，開業那天往t台上一站，保準讓整條廣府街都挪不開眼！"窗外江風卷著汽笛聲呼嘯而過，卻蓋不住他話語裡噴薄而出的期待，仿佛已經看見開業盛典上，模特們踏出的每一步都將點燃嶺南的繁華夜色。
阿勇話音剛落，淩晨的指尖已叩在八仙桌的檀木紋路間，篤篤聲與窗外江輪的汽笛遙相呼應。他抽出鋼筆在台曆上圈出開業日期，墨痕重重疊在"廣府街啟幕"字樣上，宛如蓋下一枚誌在必得的印章："通知穀老師，讓星海的學生提前三天來走台，民族樂隊和現代音樂編排好銜接。”
說到這裡，他忽然起身推開雕花窗，潮濕的江風卷著鹹腥氣撲麵而來，將案頭的演出計劃表掀起一角。淩晨摸出藏在中山裝內袋的通訊錄，先撥通劉奕的號碼："省電視台那邊務必拿下黃金時段轉播，直播間機位要覆蓋騎樓全景和t台特寫。"旋即又按下黎坤叔的專線，粵語說得飛快："坤叔，九龍倉那批德國音響設備走水路加急，調音台單獨打木箱，遇上風浪就往艙底挪——我們廣府特色一條街開業當天的聲光電效果，半點差錯都出不得。"
暮色如墨，將雕花窗欞浸染成深色剪影。淩晨立在貼滿行程表的白牆前，手中紅筆在"廣府街開業"的加粗標題上又重重描了一遍。他旋開鋼筆帽，在"演藝統籌"欄添上最後一筆，墨痕在台燈下泛著冷冽的光："阿勇，去趟鄒瑜家。讓他從旗下藝人裡挑精兵強將——林沫的高音穿透性強，適合開場鎮場；江河的粵語歌韻味地道，要配粵劇花旦的伴舞；何雲露的軟糯粵曲小調得搭西關特色的廣府舞蹈，路遠那個特色中低音....."
他突然轉身，目光掃過牆角堆疊的節目單草稿，喉結微微滾動："告訴鄒瑜，讓歌手們這三天閉門打磨，每首歌的編曲都要嵌進廣府元素——龍舟鼓點、粵曲小調，全給我揉進現代節奏裡。"窗外江輪的汽笛聲穿透暮色說"對了，香港的音響到貨後馬上試音響，運來的德國設備得吃透脾性。"
阿勇揣著便簽紙疾步出門時，正撞見騎樓外亮起第一盞走馬燈。暖黃的光暈漫進茶室，將淩晨投在計劃表上的身影拉得很長，恍若一幅運籌帷幄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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