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章滿眼的絕望和悲涼,淒然笑道:“蘇淩,可曾見汝之主公,曾有如此絕情冷血之時乎?”
蘇淩眉頭緊鎖,黯然無語。
一旁的林不浪,早已雙拳緊握,劍眉倒豎,臉龐因憤怒漲的通紅。
“公子,不浪早就說過,蕭元徹真小人,假君子公子就不應該”
未等林不浪說完,蘇淩驀地抬頭,看了一眼林不浪,眼中的銳芒,是林不浪從未見到過的,林不浪心頭一顫,隻得將後半句咽下,以拳捶案。
“既然前輩未見到蕭丞相,是不是就此離開了?”蘇淩心中雖然也百轉千回,但聲音和神情卻依舊十分平靜。
“離開?並沒有,出沙涼之時,我邊章已經報了必死之念,縱舍去七尺之軀,也要勸阻蕭元徹雖然我隻一人,微不足道,若蕭元徹真的殺了我,以邊章之命,昭告天下,蕭元徹不臣之心,邊章縱死無憾!”邊章一字一頓道。
“那守衛說完,便勸我離開,可我跪在雪中,一動不動,我言,今日蕭元徹不來見我,我長跪雪中,一死而已!”
“前輩蕭丞相的秉性,您是真的不太了解啊,若是你用柔和的手段,他或許還會念及當年之情,出來見你,或者趁雪大無人之際,讓守衛帶你進府,可是,您以如此剛烈手段,逼他現身,他萬萬不會出來的”蘇淩搖頭歎息道。
“蘇淩啊,這句話你說晚了啊,現在想來,當是如此,可當時我已然滿心悲憤,如何顧得了那許多呢”邊章聲音低沉道,“還有,你方才所說,或許蕭元徹會在雪大無人之時,讓守衛領我進府我怎麼有些聽不懂呢,你難道現在還在為他開脫狡辯麼?”
蘇淩搖搖頭,鄭重道:“非也,前輩誤會了,蘇某並未為蕭丞相開脫狡辯,蘇某想問前輩一句,您去沙涼,實際上時蕭丞相與你定下的,可是表麵上呢,您代表的是什麼?”
“這”邊章一怔,一時無言以對。
“您可是代表的天子,你持節,還有那宣禮郎的身份,都是朝廷明旨啊,您所行的禮義教化,亦是教化的天下人,所以,您與蕭丞相之間,絕對不能有明著的聯係和糾葛,否則,您授天下人的禮,是天子授意,代天教化,還是為蕭元徹私人辦事呢?正因為這個原因,蕭丞相,便是想要見您,也不能相見啊若他毫無顧忌,前去迎你,豈不是向天下人宣布,你是他蕭元徹的人,那你,還有蕭丞相苦心孤詣這些年,推行的禮法,是正統禮法,還是蕭元徹私欲禮法呢?而且,蕭丞相那時已然樹大招風了,多少隻眼睛盯著司空府,盯著蕭丞相一旦發現他親自迎你,你們之間的關係豈不暴露了,那這些蕭丞相的政敵,會不會借此機會,瘋狂攻訐?”
蘇淩深吸了一口氣道:“若局麵真的變成了那樣,你們這些年的努力,所有推行的禮義教,豈不毀於一旦了!所以,蕭丞相出於這種考慮,他也注定不會見你的他不見的決定說句實話,蘇淩一點都不意外”
“這你”邊章聞言,神情驀地一暗,頹然的靠在椅子上,麵如死灰,半晌方道:“蘇淩啊你說的對唉,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為何不讓我早遇你呢,若當時我能聽到這番話,或許或許一切都不一樣了”
半晌,邊章緩緩的搖了搖頭道:“到了如今,當年之時,再如何也嗯嗯回不去了,想它作甚呢?時也,運也,命也!”
“蕭元徹不願見我,我便長跪於漫天大雪中,逼他相見,一日他為未出麵,我便跪了一日,蘇淩啊,漫天風雪,我整整跪在雪中三日三日啊!你知道,這三日,我是怎麼過來的麼?無人問津,唯我一人獨對雪浪翻湧,雪是冷的,風是冷的,可我的心,更冷!”邊章喃喃的說道。
“三日後呢?蕭丞相可曾前來見前輩”蘇淩緩緩的問道。
邊章寂寂搖頭道:“不曾不曾啊直到三日後,那守衛又出來見我,跟我說,司空有話讓他代為傳達,我以為蕭元徹肯見我了,頓時已近枯竭的力氣似乎又恢複了不少,我顫抖著身體問他,蕭元徹說什麼他說,今日蕭司空書房飲酒,聞我仍舊跪於府外雪中,不由大怒,折杯而怒言,欲以殘酒殘身阻吾通天路耶?!”
蘇淩聞言,眼角驀地使勁的跳動了幾下,暗暗歎息。
邊章神情絕望,聲音亦低沉道:“直到我聞他此言,便已經完全明白了,我便是跪死在府外,那蕭元徹也是鐵石心腸,決然不會再見我了萬念俱灰之下,寒氣上湧,直入心魄,我再也支撐不住樂兒,一頭紮在雪窩之中,昏死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恍恍惚惚的睜開了眼睛,卻發現所在之處,早沒了風雪和徹骨寒意,我甚至還感覺到十分德爾溫暖我使勁的睜大眼睛,眼前所看到的,漸模糊變的清晰起來”
“前輩被人所救了麼?”蘇淩忙問道。
邊章緩緩點頭道:“我發現我身處一靜室之內,身下軟榻,身上厚厚的衾被,四周幔帳,一旁桌上,放香爐,其上檀香渺渺,沁人心脾,而我之所以感覺到身體暖意不絕,卻是因為榻下放著四個炭火爐,火焰跳動,燒的正旺”
“我心想,這應該是一個頗有身份和地位的人家救了我,雖然內室之中,陳設簡單,卻雅而不俗,十分舒服那一瞬間,我甚至又有了希望,難道說,是蕭元徹在我昏死之時,突然出現,將我救下,安置在樂兒內室之中麼?”
“我正疑惑之間,忽的聽到室外有腳步聲響起,更有爽朗笑容傳來,有人朗聲說,聞仆人來報,言說儒聖已醒,特來叨擾,失禮,失禮”
“我聽那聲音十分的陌生,但十分恭敬,中氣十足,於是轉頭看向門前,卻見有人執傘而入,卻是一個中年文士模樣的人,身著樸素,但布料質地應該很好,身長約七尺餘,帶冠束發,濃眉朗目,唇若塗脂,鼻直口方,一團正氣,端的是好貌相”
“這是誰?”蘇淩疑惑道。
“我心中好奇,掙紮著要見禮,那人搶步欺身,幾步來到我的榻前,一把將我扶住,和顏悅色言道,儒聖當麵,不敢受禮我問他此乃何處,先生何人,我為何會在此他卻笑而不答,隻言我受了風寒,昏迷已有三日,是他請了京中最好的郎中,為我診治,更親自為我煎藥服用恍恍三日,我方轉醒”邊章緩緩說道。
“他救了前輩聽前輩這樣形容,此人絕非一般人啊到底何人?”蘇淩問道。
“我本欲問他是誰,卻忽覺一陣暈眩,知道病體還未完全康複,那人見狀,隻說讓我安心在此養病,門外有人伺候,如有需要,喚來便可說罷,那人便起身離開了”
“於是,接下來三日,有人供飯食,有人添碳柴,有人端藥湯,我心中從未感覺過如此溫暖,終於三日後,雪停天晴,我也終於可以下榻,走出這間靜室了我臥榻的這三日,此人每日必來,我與他交談之下,深覺此人甚懂禮儀之道,與我相談,引經據典,不卑不亢,進退有度,旁征博引,飽學之士也。於是我對他心中生出了莫名的欽佩與敬重之感,甚至覺得相見恨晚”
“三日之後,我出靜室之時,那人正迎麵而來,見我已然康複,不由的撚髯大笑,我這才大禮相拜,感謝他救命之恩他卻執意不肯,阻我失禮。於是我便問他,究竟是誰他方淡笑言說,高士大儒在此,門外講話,失禮不公,請往廳中一敘。我便跟他一同前往中廳而去。一路之上,穿廊過院,我才發覺,這座宅院永遠,雖不奢華,卻占地十分廣闊。”
說到這裡,邊章看了蘇淩一眼,緩緩道:“蘇淩,你曾在龍台,見過龍台很多名人重臣,可能猜出此人是誰?”
“額這真不好猜啊”蘇淩撓了撓頭道。
邊章露出一股意味深長的笑意,緩緩道:“到了中廳,分賓主落座,仆人獻茶,茶罷擱盞,我又問起他的名姓,他這才淡淡一笑,緩緩道,我乃大晉當朝大鴻臚孔鶴臣,儒聖所在之地,便是我之府邸,孔府也。”
蘇淩聞言,倒吸一口冷氣,頗為震驚道:“竟然是孔鶴臣!”
邊章點點頭道:“蘇淩,實不相瞞,當時我聽到他的名字之後,也是震驚無比,豁然站起,便欲離開,孔鶴臣卻淡淡將我攔住,問我何往,我言,未有深交,道不同,不相為謀,恕不能久留,他卻哈哈大笑言,北儒聖所尊的是禮義教化,所行的是開學授之儒道,我孔鶴臣祖上乃是儒家至聖,我又是至聖第二十代孫,何謂道不同乎?儒聖落難,朝不保夕,孔某相救,請醫烹藥,如此數日,這數日間,你我縱論儒道,惺惺相惜,又何謂無深交乎?”
“孔鶴臣確實是能言之人也這一番話,說的是滴水不露怕是前輩,不好脫身了啊!”蘇淩道。
“我聞此言,怔在當場,不知是留是走,孔鶴臣這才起身,朝我拱手大拜,言辭懇切言道,北儒聖孤身入沙涼,教化世人,使原本禮崩樂壞之大晉,重現希望,此原本孔氏應做之事,我身為至聖後人,卻不如您,實令我汗顏,請受孔某一拜”
“他來拜我,慌得我隻得與他相對行禮他將我又讓回座上,方又言,他知我此來龍台為何,更知道我跪司空府門三日之壯舉,以身進諫,丹心汗青,然蕭元徹早已變了,野心勃勃,權欲膨脹,他說,北儒聖何必浪費有用之身,為虎狼而死呢?”
“我不知如何回答,他又道,今日他府中還有一位我熟悉的故友,我與那人早已有過數次交鋒辯論,隻是未曾謀麵,若是我就這樣走了,錯過見此人,豈不是一大憾事”
“我問是誰,他這才朝屏風方向擊了三掌,一人應聲而出,氣度不凡,不卑不亢,亦是一有學大儒那人走到我近前,朝我不卑不亢的一拱手,言道,灞南許韶,見過北儒聖!”
“嘶——許韶竟然也在!!”蘇淩又吸了一口冷氣道。
邊章點點頭道:“我亦深感意外,隻是那種情形之下,我想要離開,已然不能了,隻得坐下,與那二人談話唉,我們雖然陣營不同,但天下禮義儒學皆是一門,言談之中,我們越談越投機,越談越融洽以至禮義、儒學、典籍、時局、天下無所不論也待我們談畢,我這才發覺,天色已然大黑,廳中不知何時已然掌燈”
“然便是深夜,我等亦覺意猶未儘,便秉燭夜談,以至通宵達旦,連著兩日夜,未曾出廳,飯食都由仆人送入到最後,我心中已然完全沒有了隔閡,跟他們二人之間,隻覺相見恨晚,引為知己”邊章緩緩說道。
蘇淩聞言,卻眉頭緊鎖道:“前輩或許孔。許二人的確博學,更是深諳儒家之道,但他們此時跟你如此難逃拉攏之嫌啊”
邊章淡淡一笑道:“我如何不知呢?可是就算他們有心拉攏,那也是我心甘情願被他們拉攏的啊,他們所說的禮義教化,皆是至理名言,光明正大,這樣的拉攏,我如何不願意?再者,那蕭元徹棄我如敝履,可是他們卻視我為知己,兩相相比,蘇淩啊,高下立判,高下立判啊”
蘇淩聞言,默然不語。
邊章又道:“最後,他們終於說出了他們的目的,孔鶴臣打算暗中與我聯手,一旦我答應南北儒聖,一個在南,一個在北,筆刀墨鋒,直指蕭元徹,到時候我們同時對蕭元徹口誅筆伐,將他的狼子野心,昭示天下,徹底地揭露他的不臣之心,天下道義,振臂一呼,不愁國賊不除!”
蘇淩聞言,啞然失笑。
邊章發覺蘇淩如此,不由地沉聲問道:“蘇淩,你何故發笑,是笑我等密謀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