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田大陸,大邕古城。
單從城牆和牆根那成片成片的青苔,便能知曉這是一座老城,更莫講城中青石板上被車輪碾出的深達數寸的轍印,還有河中動輒百八十斤的大魚時常可見。
但它同時又年輕——年輕在永不停息的市聲,年輕在穿行其間為生計奔波的鮮活麵孔,年輕在空氣中永遠彌漫著的、那種混雜了食物香氣,汗水,脂粉,塵土等,獨屬於人間煙火的勃勃生氣。
貫穿城中的主街上,人流如織。
賣燒餅的漢子將爐火捅得旺旺的,麵香混合著芝麻香,勾得放學孩童挪不動腳;茶樓裡傳出驚堂木的脆響和說書人抑揚頓挫的嗓音,夾雜著幾聲叫好;扛著糖葫蘆草把的老叟慢悠悠走著,紅豔豔的果子在餘暉下閃著誘人的光……更遠處,隱約有絲竹管弦和女子的輕笑從某條掛著紅燈籠的巷陌深處飄來,那是另一番熱鬨。
田記綢緞莊,店麵不算最大,但窗明幾淨,陳列的料子色彩鮮亮而不紮眼,質地看得出很是上乘。
掌櫃的是個四十許人,麵容清臒,留三縷長須的男子,姓田名文遠。笑容得體,言語周到,是再標準不過,和氣生財的商人模樣。
此刻他正滿臉堆笑,接待一位頗為挑剔的婦人。婦人的問題其實很簡單——她看上的價錢不合適,價錢合適的她又看不上。
“田掌櫃,再少些價錢,你知我總是照顧你家生意,隔街那家布莊掌櫃,講來還是我表姑母的堂侄女再嫁那家的公公,這般近的關係,我也不曾去照顧一回,專一隻在你家買……”
“夫人如此誠意,我田某感激不儘,隻不過的確沒法子再低了……須知已是無利平出,夫人總不能教我虧本出貨……”
田掌櫃雖是笑容可掬,價錢上卻並不鬆動半分。
就在二人討價還價之際,一中年男子急匆匆跑進來,對著婦人叫道:“娘子,不好,你的孩兒和我的孩兒又在頑皮,合起來把我們孩兒塗了一臉墨……我講也不聽,還須你回去教訓方才管用。”
這番話一般人聽來決計是稀裡糊塗不知所雲。不過田掌櫃知婦人家根底,卻不奇怪。
無非這中年男子和這婦人皆是二茬姻緣,此前各有一個孩兒,二人合作一家又生了一個孩兒,眼下中年男子講的,是兩個大孩兒一起捉弄戲耍小孩兒。
婦人聽罷一臉氣惱,“大的小的,沒一個省心貨,當真難伺候……”
田掌櫃連忙道:“夫人,家和萬事興,還是先回去瞧瞧情形,我這邊也不著急,明日再來也不為遲。”
“那一塊料子,田掌櫃你先給我留著。”
“一定一定。”
送走婦人兩口子,田文遠臉上的笑容並未立刻散去,轉身回到櫃台後,隨手撥弄了幾下算盤,目光卻似乎有些空茫。
夥計蘇安,一個機靈的半大少年,麻利收拾了婦人試過的布料,嘴裡絮叨著:“老爺,東街那家又進了批南邊來的新花樣,顏色鮮亮得很,我們要不要也……”
田文遠“嗯”了一聲,似乎聽了,又似乎沒入耳,隻道:“天色不早,收拾收拾,準備打烊吧。夫人該等急了。”
田記綢緞莊後麵,連著的是一個兩進的小院——前院待客儲物,後院住家。
院子不大,但拾掇得極為齊整。牆角幾竿修竹,簷下一溜花草,魚缸裡幾尾紅鯉悠閒擺尾。
此刻,一個穿著藕荷色衫子,容貌溫婉的婦人正坐在廊下揀豆子,動作不緊不慢,正是田家娘子。
一個七八歲,紮著雙丫髻的小女孩蹲在魚缸邊,正用手去撈水裡的影子,咯咯笑著,那是他們的女兒,名喚田婉兒。
“婉兒,仔細些,莫摔了。”蘇娘子抬眼,輕聲叮囑,眼裡是尋常母親的慈愛。
“知道啦,娘。”小女孩脆生生應道,轉頭又去追一隻路過的花貓。
廚房裡傳來鍋鏟碰撞的聲響和飯菜的香氣,一個身形微胖,麵容樸實的婆子正在忙碌,那是家裡的幫傭吳媽。
一切看起來,都是古城裡一戶再尋常不過,家道殷實,夫妻和睦,傭仆齊全的中上等人家。
日子像城邊的河水,平靜地流淌著,帶著柴米油鹽的踏實,和些許對更好生活不焦不躁的期盼。
……
朝雲眉頭微蹙,幽泉的話著實讓她難辦。
魔族雖不似人族有浩若煙海的諸子百家,禮義廉恥,但她是一個恩怨分明的魔族女子,做不來恩將仇報之事,強行羈押暮雲,於情於理講不過去。
但幽泉所講乾連牽扯非同小可,若是就此放暮雲洪浩離開,那振興族群的渺茫希望便更加微乎其微。
好在她的為難並未維持多久——
轟!
一股排山倒海的恐怖威壓,如天崩地裂一般,毫無征兆地轟然降臨。
這威壓並非針對個人,而是籠罩了整個寂滅淵,帶著煌煌天威的堂皇正氣,卻又冰冷肅殺,所過之處,那原本在深淵中彌漫流淌,混亂扭曲的灰黑色魔氣,如同積雪遇沸湯,被迅速淨化,驅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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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界空間內,幽泉兜帽下兩點幽綠光芒驟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刺目光芒,他猛地抬頭,嘶啞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急促與凝重,“主上,神將,已至,危矣,快走。”
他能感知,布置在寂滅淵外圍,精心隱藏了千年的預警與防護陣法,正在被一股肅殺到極點的力量,以摧枯拉朽之勢蠻橫撕裂。
那股力量是如此浩瀚,如此純粹,帶著滌蕩一切邪祟汙穢的意誌,讓他這積年的老魔都感到神魂刺痛,魔元凝滯。
“怎會來得如此之快?”朝雲咬牙,絕美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真正的驚怒。
她不理會洪浩暮雲,一步跨出結界,但下一刻便又返回,原來卻是出去探查情形。
“走不了了。”朝雲瞬間冷靜下來,眼中閃過決絕……還有絕望。
對方來得太快,太突然,且直接鎖定了此地。此刻狀態不佳的她,尤其是帶著暮雲和洪浩,根本不可能在兩位專司蕩魔的神將眼皮底下悄無聲息地遁走。
她話音剛落,結界空間劇烈震動,頂部那流轉的混沌光影驟然黯淡,好似被無形的力量壓製。
一種被甕中捉鱉的窒息感,籠罩眾人。
“主上進棺槨。”幽泉猛地轉向那具懸浮的水晶棺。不知是不是巨大生死危機的刺激,幽泉嘶啞的聲音竟流暢起來。
他語速快得驚人,“主上肉身,沉睡千年,我為防萬一,在棺內布有傳送秘陣,以吾本源魔元為引,可臨時破開虛空通道,傳送出去。”
他在此千年守護這具肉身,且肉身的重要性對他而言無須多講,自然是將各種情形都有思慮,不曾想今日竟真的用上。
講話同時,他一隻手飛快地從懷中掏出一卷看起來陳舊殘破,不知以何種獸皮製成的古老輿圖,不由分說,猛地塞到朝雲手中。
“輿圖指引我族密窟,最後……希望。”
幽泉眼中的幽綠光芒卻燃燒到了極致,那是赴死的決然。“主上快進棺,屬下來啟動陣法,為你們……掙得一時半刻。”
說罷,他根本不給朝雲任何反應或猶豫的機會,運起功法,將朝雲,洪浩,暮雲,猛地推向那具水晶棺槨,枯瘦的手掌按在棺槨側麵一個隱秘的符文上。
“幽泉,你……”朝雲被推得一個趔趄,握緊手中輿圖看向幽泉,眼中終於閃過一絲動容。
她明白,幽泉這是要用自己的命,為他們啟動陣法,並留下斷後,拖延那隨時可能破開結界殺進來的龜蛇二將。
朝雲極有決斷,知道此刻多講無益,一味拖延還會讓幽泉的死變得毫無價值。
“進棺。”朝雲再不多言,深深看了幽泉一眼,將那卷古老輿圖塞入懷中,轉身便躍入那已開始泛起不穩定銀光的水晶棺槨之中。
洪浩見狀,知道生死一線,下意識想要讓暮雲先進,然而暮雲動作更快,或者講她這具身體的本能反應遠超洪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