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他聽過一個很有爭議的說法:很少有人真正是從廣大受苦人們的角度去敵視富人的,如果一個人極度仇富,雖然不全部,但是可以歸因於他認為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成為那樣的人了,如果有朝一日錢和權到了他的手中,他多半會揮霍或者壓榨他人,程度比他所憎恨的人還要重,因為錢能最大程度上激發人的貪婪,往常這個人不敢做的事,不敢想的事,有了錢他就敢做了。
艾倫不想為了顯而易見的差距開脫,而是想到了一種對身心都更好的心態——有句話叫做:他人之所得非汝之所失;各位,包括他在內的對財富和權力的態度,究竟有多少是出於公義,又有多少是源於私欲?在批判世界之前,先認清自己。
艾倫在柏德的墓前,讀著碑文上的字:
我雖已長眠,但我的發現仍在延續。
我存於文獻,沉湎在地母的懷中。
我乃天命之人,於絕望的浪尖。
艾倫忽然想起了一個人;這個人和他曾經早年交好的柏德同為塔克斯小組的成員,都是世界科學的聚光燈下的寵兒,然而他和柏德發生過明麵上的一次激烈爭執,在爭執中,他和柏德都不惜以最毒辣的詞彙來中傷彼此,最後不歡而散,之後他遭遇了柏德支持者的槍擊,身中五槍被送往醫院,然後,他就從大眾的視野裡銷聲匿跡。
艾倫一度認為他已經死了,直到有一天在泰勒的家裡碰到這個人。
他所回憶的這個人,就是科研部之父,文學家,著名畫家,物理學家,數學家,哲學家,天文學家——亞曆山大德羅·貝爾蒙特,在群英薈萃的塔克斯小組裡,每個人的名字都在網絡搜索上擁有長串的頭銜作為後綴,但像貝爾蒙特這樣多邊形戰士,什麼都精通的人還是非常少見的。
少年艾倫在泰勒家裡見到貝爾蒙特的時候,貝爾蒙特戴著墨鏡,坐在輪椅上,不,放在輪椅上,被人推著送進來,那人對他也不甚禮貌,他在這個年輕人的手底下,跟酒店用小推車回收的陳舊貨物一個待遇,艾倫發現他衰老得不成樣子,皺紋如老樹的根須,如死亡扭曲的手指,慢慢地爬上這張憔悴,意氣全無的,可憐的臉,靜脈在手背上粗暴地凸起,指節粗大,布滿褐斑,艾倫時不時向他投來目光,因為他覺得這個人下一秒就會死在輪椅上,成功感是男人最好的勳章和化妝品,一個落魄的,感到未來無望的老人,無非就是還會喘氣的一團肉。
“貝拉,我親愛的。”
貝爾蒙特握著泰勒經過基因修正顯得格外年輕,細嫩,潔白的手,兩隻手的對比相較於泥土和筍尖還要強烈。
“你做的這一切都沒有用。”
他用一種非常悲傷的語調,沉痛地說道,“即便再過去百年,千年,人類也永遠不可能團結到一起,永遠不可能。”
而艾倫的養母,艾倫的老師則溫柔地回答,“我做這些,並不是為了在世人麵前彰顯他的意義,就和我的淚水一樣。”
隻要生命之火一天不熄。
一個人在很久之前感受到的瞬息幸福,就能擊潰籠罩著其生涯的黑暗,宛如篝火在夜晚的曠野裡發出的一線光明。
那時他還聽不懂大人們隔著這麼遠,在聊什麼他聽不懂的話題;而當他在伊甸之東號上,撰寫到人文曆史到一半的時候,展望整個人類曆史,艾倫得出了和貝爾蒙特一樣的觀點:他也認為人光憑著自己,難以團結到一起,歸其原因是你我他,都是不同的人,人和人之間不可能通過交流,來使隔著血肉的大腦互相理解,無法互相理解,自然也談不上尊重,沒有尊重像泥土一樣遍布的世界,從個體到國家,從家庭到社會,爆發衝突和戰火是常態,和平才是偶然。
隻有讓人沿著製定好的道路前行,抹平彼此的差異和差距,世界才能真正美好,但是如果每個人都變成一樣的人,人類也就不存在了,那些我們厭棄的,詛咒的,恨不得立刻拋棄的特質,正是為人的自由意誌本身,為了在保全人類性格的前提下,安全地祛除這種差異化,艾倫在船上利用閒暇之餘,認真地研究過集群意識。
在野外或者科普書目裡,很多人應該都曾注意過的現象:自然界裡的蟻群或蜂群,可以被視為一個單一的“個體”或“生物”,單個昆蟲就像一個細胞或器官,它們通過化學信息素、觸覺和簡單的行為規則進行溝通和協作,使得整個群體表現出高度智能和協調的行為,如築巢、覓食、防禦,仿佛擁有一個統一的心智一般。
這個群體的智慧遠高於任何一個個體,個體為了繁衍生存下去,在危急時刻會做出最有利於族群生存下去的選擇,在這種模式下,會傷害他人的選擇也就不存在了,艾倫曾認真地考慮過這一方案。
生物信息軟盤——根植於每個人身體裡的電子身份證,與個人終端緊密相連;艾倫稱它為單細胞“露卡”,露卡的存在和克裡西斯讓艾倫想出了一個大膽的策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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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裡西斯作為伊甸之東號的主機,原先的用途就是在地球環境惡化到人類無法生存之後,人類可以搭乘這座呢“新時代的諾亞方舟”離開地球,尋找新的宜居星球,做了最壞考慮打算的科學家們,將“露卡”的最高權限,也就是控製大腦的權限交付於克裡西斯,以便讓它能夠統共管理居住在飛船這上麵的人們的日常起居,監管人們的行為模式,防止在尋覓途中發生暴動和恐怖事件,可以說克裡西斯超級計算機是滿載著“伊甸之東”號科學家們的期望誕生的。
根據這個,艾倫想到當人的個體聚集成為群體時,群體更像一個受脊髓控製的生物,受“某個準則”控製的道德模範標兵,克裡西斯可以強迫每個人的大腦無法選擇準則之外的,那麼,誰來做這個脊髓?某個準則是什麼?艾倫製定的是經過分析後的人類平均共有的信仰和情感的總和,這種集體意識是讓人類社會團結的基礎,克裡西斯通過共同的儀式,符號和價值觀將人的個體凝聚在一起,形成一個有凝聚力的整體,這樣就能做到徹底消滅犯罪,因為人無法做出不道德,不善良的行為。
人不會再吃喝嫖賭沉迷享樂,不會爾虞我詐謀財害命,不會做任何無益於人類文明大踏步向前的事。
這樣甚至不用去教育孩子們要去行善,在身份證植入的瞬間,哪怕是剛出世的嬰兒都會自動變成不哭不鬨的乖寶寶,未成年犯罪也會變成曆史。
這樣美麗的新世界,和以往截然不同的新世界,正在艾倫眼前徐徐展開。
漆黑的太空中,渾身銀白色的伊甸之東號漫無目的地隨處飄蕩,如一柄未經雕琢的骨瓷勺,緩緩攪動一盅涼透的陳墨;按照主機的計算,艾倫此刻已不身在太陽係,這倒是打破了先前頗有市場的傳言——據說太陽係被包裹著,人類的飛船無法離開太陽係,
超光速的飛船,放在整個宇宙的尺度上並不快,隨著太陽在推算地圖裡漸漸變小,光也越來越微弱,直至和背景的銀河融為一體,越來越孤獨的感覺像是給艾倫穿上了一件被水浸濕而顯得無比沉重的衣服,如告彆自己的母親一樣,艾倫忽然意識到自己在每次例行檢查和工作時,必須會注意到“我離地球越來越遠且終生很有可能也無法返回”這個事實,而每次注意到,宇宙的深邃,未知的恐懼都會加深一寸。
這樣下去,很快他會發瘋。
比起對人類未來的規劃,對人類血肉之軀極限的失望。
先趕到他身邊的是自己精神和意誌在他所堅定選擇的事業麵前難以為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