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法倫的意識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揉捏、拉伸,又狠狠擲出。
前一刻,他還在那宏大而壓抑的圖書館迷宮,目睹艾麗莎被象征“正統曆史”的鎖鏈死死禁錮,在沙暴的衝擊與書籍廢墟的掩埋下艱難喘息。
下一秒,劇烈的空間扭曲感猛地將他吞噬,視野陷入一片混沌的灰黃。
眩暈感尚未完全退去,粗糙的風沙氣息已鑽入他“感官”的縫隙。
這一次,沒有高聳入雲的書架,沒有冰冷的鎖鏈,沒有傾瀉而下的沙漏,也沒有那無處不在、令人窒息的監視感。
他懸浮在絕對的“旁觀”位置,眼前是一個極其簡陋、甚至有些破敗的沙漠帳篷內部。
帳篷由厚實的、被風沙磨礪得粗糙發白的駱駝氈布搭成,幾處不起眼的角落打著深色的補丁。
空間狹小,除了一張低矮得幾乎貼著沙地的粗陋木幾,上麵散亂地放著幾卷磨損嚴重的羊皮紙、一支禿了毛的羽毛筆和半瓶渾濁的墨水,再無他物。
帳篷中央,一個小小的黃銅火盆裡,幾塊乾燥的駱駝糞正燃著微弱而穩定的橘黃色火焰,散發出帶著奇異草味的暖意,驅散著沙漠夜晚滲入的寒意。
火焰的光芒,勉強照亮了蜷縮在帳篷最深處陰影角落裡的身影。
是艾麗莎。
她不再是阿瓦隆學院裡那個穿著整潔製服、眼神銳利的召喚師,也不是心象迷宮裡那個穿著校服、被鎖鏈禁錮或被沙暴追獵的囚徒。
此刻的她,身上隻裹著一件洗得發白、邊緣磨損起毛的灰色粗布長袍,寬大的袍子將她瘦削的身體完全籠罩,如同一個失去了所有防護的繭。
她雙臂緊緊環抱著屈起的膝蓋,整個人縮成最小的一團,深灰色的長發失去了往日被隨意束起的利落,此刻如同枯草般散亂地披散下來,遮住了她大半張臉,隻露出一點尖削蒼白的下頜。
火盆的光在她身上投下搖曳而模糊的影子,將她更深地鎖進角落的黑暗裡。
她一動不動,仿佛一尊被風沙遺忘在角落的石雕,連呼吸都微弱得近乎停滯。
一種濃稠得化不開的、名為“無價值”的絕望,如同實質的冰冷流沙,從她蜷縮的姿態裡彌漫出來,沉甸甸地淤積在這方狹小的空間。
法倫的魂體在這片死寂中繃緊。
他無聲地“走”近,在她蜷縮的角落前停下。
“艾麗莎。”他開口,聲音在這片心象空間裡清晰得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
角落裡的身影似乎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如同受驚的沙蜥。
散亂發絲下露出的那點下頜繃緊了。
但除此之外,再無回應。那沉寂,比任何哭喊都更令人心頭發沉。
法倫的目光掃過那張矮幾上攤開的羊皮紙卷,上麵是密密麻麻、筆跡稚嫩卻異常工整的煉金術基礎符號——那是她無數個日夜在“黃沙之主弟子”身份下苦苦求索的見證。
這估計就是心象迷宮的最深處了,法倫想。
“艾麗莎,”他再次呼喚,聲音放得更緩,“失去了‘價值’……你打算怎麼活下去?”
角落裡,那團灰色的繭猛地一縮!
仿佛被這直白的問題狠狠刺中要害。
“價值……”一個沙啞、破碎、幾乎被風沙磨礪殆儘的聲音,從散亂發絲下艱難地擠出,帶著一種自嘲的冰冷,“嗬……沒有價值的東西……還能怎麼活?”
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了頭。
火盆搖曳的光終於映亮了她的臉。
那張曾經寫滿疲憊卻總帶著探究與執拗的臉龐,此刻隻剩下一種被徹底掏空後的木然。
深灰色的眼眸如同兩潭死水,空洞地映著跳躍的火焰,深處卻沒有任何光亮,隻有一片灰燼般的荒蕪。
乾裂的嘴唇微微翕動,吐出的話語帶著刻骨的茫然:“像以前那樣……繼續當師傅的‘好徒弟’?繼續做那個被安排好一切、隻需要拚命吸收知識、等待成為完美容器的‘艾麗莎’?”
她嘴角極其勉強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弧度卻比哭更難看。
“可烙印……被你斬斷了…沙之碑也被破壞掉了…師傅……不會再需要一件……失去了用途的工具了……”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幾個字幾乎被帳篷外嗚咽的風聲吞沒。
那空洞的眼神再次垂落,重新聚焦在自己緊抱著膝蓋的、骨節分明的手指上,仿佛那裡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法倫的心被那話語裡的絕望狠狠攥緊。
他看到了前兩重心象迷宮裡,那被沙漏倒計時追趕的瘋狂書寫,那在沙暴和鎖鏈中掙紮著也要抓住真相殘頁的孤注一擲……支撐著她走到現在的,從來都隻是那個沉重的、名為“黃沙之主弟子”的身份,那個被賦予的、必須完成的“使命”。
他斬斷了涅芙爾的枷鎖,卻也抽走了艾麗莎賴以生存的基石。
在這片心靈的荒漠裡,她失去了方向,失去了意義,如同斷線的風箏。
沉默在狹小的帳篷裡蔓延,隻有火盆裡駱駝糞燃燒發出的細微劈啪聲,以及帳篷外永不停歇的風沙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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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倫的目光,卻越過她空洞絕望的臉,落在了那張低矮木幾上。
羊皮紙卷攤開著,禿毛的羽毛筆擱在一邊,墨水瓶半開著。
旁邊,還有一本封麵磨損嚴重、邊角卷起的舊書,書頁微微敞開,依稀能看到裡麵繪製的複雜星圖一角。
一個念頭如同沙漠中微弱的星火,在他心中悄然點亮。
“艾麗莎,”他再次開口,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你……很喜歡看書吧?”
蜷縮的身影再次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仿佛被一個意想不到的問題擊中。
法倫沒有停頓,目光依舊落在那張矮幾上,仿佛在陳述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無論是最初那個被沙漏追趕的教室,還是後來那個被鎖鏈束縛的圖書館……桌子,書本,羽毛筆……它們一直都在你身邊。即使在最壓抑、最痛苦的時候,書桌也是你唯一能抓住、能倚靠的地方,對嗎?”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在描述一幅畫麵:“在那個沙漏教室,你被沙手拖拽,快要被淹沒,手裡還死死抓著羽毛筆;在圖書館,沙暴摧毀書桌,把你掀飛,你在廢墟裡咳著血,卻還是第一時間抓住了那頁殘破的紙……”
艾麗莎深灰色的眼睫劇烈地顫抖起來,空洞的瞳孔深處,似乎有極其微弱的漣漪蕩開。
她下意識地、幾乎是痙攣般地,將環抱著膝蓋的手臂收得更緊,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仿佛要將自己更深地埋進那個由絕望構成的繭裡。
法倫的目光終於從矮幾轉向她,那目光不再帶有審視或逼迫,反而帶著一種近乎溫和的了然。
“這個世界很大,艾麗莎。”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如同拂過沙丘的夜風,“為什麼……一定要為了某個‘意義’,或者為了成為某個人的‘誰’而活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