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芊知道自己這樣單方麵地勸阻,多半是行不通的。
他不是從前對她百依百順的謝蒼奴,再不會為她輕易改變任何決定。
可是性命攸關,她不能讓謝不歸下達屠殺佛寺的指令,殃及池魚。
迎著男人冷淡的逼視,她再一次鼓起勇氣,說:
“陛下,何不聽我一言。陛下同鄭娘子,既是青梅竹馬一同長大,之間的情意便勝過旁人許多。不若徐徐圖之。”
看了屏風一眼,確定那邊不會聽到,壓低聲音說:
“正所謂,欲擒故縱。陛下逼得越緊,隻會將鄭娘子越推越遠。”
“戚妃這一席話,倒像是那慣弄風月的高手。”
男人行至案前,挽袖,執筆蘸了濃墨。
象牙白的筆杆在他手中,竟也稍遜顏色,手指修長,如瓷如玉。
懸腕提筆,落下一字。
她聽出他不屑的暗諷,心中一刺。她待他從來是一腔赤忱,所行之事,全憑真心,何曾用過半分奇技淫巧?
可他不信,她也不必為自己分辨,隻輕輕地歎出一口氣。嗅著那縷若有似無的薄荷香,好聲好氣同他說:
“陛下,我也是女子。”
謝不歸頓筆,抬頭,他比她高出很多,自能將她全貌納入眼底。
率先落入視線的是一截頸,蒼白纖細到一手可握,頸間掛著純銀的長命鎖項圈,顯得肌膚光滑細膩。她垂著臉,半張臉都藏在陰影裡。
她眼皮很薄,不抬眼時能清晰看見眼皮上扇形的褶,有些清冷味道。
下麵的臥蠶又讓她在笑起來的時候顯得很有靈氣和親和力,現在眼尾泛紅,睫毛上也有晶瑩濕潤的水跡。
極溫順的,像家養的雀。
頭頂,許久沒有他的回應,整個人被那壓迫感很強的視線籠罩著。
她抿了抿乾燥的唇,側目往他的側臉看去,聲線輕柔:
“臣妾是女子,自然懂鄭娘子想要什麼。陛下步步緊逼,甚至殺害無辜之人,隻會令你倆關係惡化,走到無可挽回的地步……”
他突然擱筆,墨點飛濺,在聖旨上暈開,一眼看去,隻覺不潔,他沉默片刻。
“這些話,任何人都可以說,唯獨你,不行。”他聲音很沉地命令著,“來人,送戚妃回宮。”
男人長身玉立有種冷寂感,側臉清雋,眉頭深深地斂著,心情看起來變得很糟糕。
芊芊怔然,長長歎出一口氣。
竟這樣生氣。
原來就連她提到鄭蘭漪和他的過去,也會生氣。
這一趟或許她不該來的,來了,也是無用功。可是,又不得不來。
他這樣生氣的緣由她能猜到。
曾經那樣要好的兩個人,因為她形同陌路,關係惡劣得連陌生人都不如。
她這個罪魁禍首卻好端端站在這裡,甚至腆著臉當和事佬。
換了旁人連敷衍的耐心都沒有,他能忍著不發火,已經是修養很好了。
“小主人……”翠羽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主人為奴婢,受委屈了。”
芊芊好笑,她都沒哭,自家的婢子卻在這裡淒淒慘慘戚戚,哭成了個小淚人兒。
她用帕子給她擦眼淚,給她出主意:
“你快些去信,叫你阿兄躲一躲。實在不行便還俗吧,免得遭受這無妄之災。”
“謝不歸如今陰晴不定的,誰也不知道他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萬一真做了那缺德的事兒……為今之計,隻能早做打算,免得夜長夢多。”
翠羽連忙點頭。
燈花“劈啪”輕響,芊芊一手握著濕潤的帕子,一手撐著腮,眼睛映著燭火,有些空洞。
“翠羽,”她像是陷入到一個虛無的夢,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你說,他究竟有多喜歡鄭蘭漪?是淺淺的喜歡,還是深深的喜歡?亦或者,”
這聲音,輕顫起來,似要斷掉的弦,“像是中情蠱時喜歡我,那樣的喜歡……?”
她心臟一抽一抽的疼,耳邊卻響起戰戰兢兢的聲音,“都說陛下為鄭娘子滅佛,是愛,是寵。可奴婢覺得甚是可怖。天子一怒,血流千裡,奴婢的阿兄也差點死了……萬一哪一日陛下不喜鄭娘子,豈不是說殺就殺,半分情麵都不留?”
“……唉。你說的有道理,”
芊芊坐在矮幾上,頭發散著,心裡唾棄自己滿腦子情愛,竟還不如翠羽清醒。
仔細回想那日老太監的淒慘死狀,一時間,什麼愁腸百結都沒了,甚至頗為認同地點了點頭。
“不過,既然他這般眼裡容不得沙子。為何還讓我活著。”
她是真的感到困惑。
情蠱沒解乾淨?
就這樣死了太便宜她了?
頭都想得快裂開了,也想不出個所以然。
翠羽一臉茫然,片刻後她抱住芊芊,一臉的恐懼和落寞:
“小主人,這宮裡好可怕,說錯一句話,做錯一件事就會死。死了,也就草席一卷,丟到亂葬崗,被野狗吃。我不想被野狗吃。嗚嗚,奴婢好想家,好想王上。”
她又哭成了個小淚人兒。
芊芊隻得擰乾帕子,繼續給翠羽擦去眼淚,她的視線,落在那漸漸縮成一顆黃豆大小的燭火上,終於,下定了決心。
她道:“取我放在箱篋裡,那個繡桃花的錦囊來。”
翠羽去了,飛快找出她要的錦囊,遞到她手中。
芊芊握著錦囊,蒼白瘦削的臉龐隱沒在光影幽微中。
“待我用它,做完這最後一件事。”
她聲音低柔,如流水潺潺,“咱們便離開這裡吧。”
風來,僅存的一絲燭火驟滅。
漆黑一片中,唯有那錦囊上繡著的金線,熠熠流光。
翌日,在水閣
“臣婦拜見戚妃娘娘。”
都說一個人的自稱會透露出內心的想法。她自稱臣婦……
這是芊芊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清鄭蘭漪的模樣,果然是個極標致的人兒,鵝蛋臉,遠山眉,眼裡總有一種若有似無的憂愁,眼下一滴淚痣添了絲弱不禁風的氣質。
芊芊看著她,不禁問出了心中的疑惑:“娘子為何還自稱臣婦?”
鄭蘭漪說:“我既已嫁給謝家長子,二郎便是我的小叔子。叔嫂過從甚密,有悖人倫。倘若知還泉下有知,也會惡我。”
她說話時,怔怔地望向窗台的蘭花。
上一次芊芊過來,那盆君子蘭便在那裡了。女子臉上不見半分喜色,眉眼落寞,鬱鬱寡歡。
謝知還。她的夫君。
謝知還戰死時,鄭蘭漪已懷了兩個月的身孕。數月後誕下一子,如今養在宮外。
“此次我來,是有一事相求。”芊芊不打算繞彎子,直接打開手中一直握著的錦囊。
“這是何物?”
隻見錦囊之中,赫然是一把烏黑柔亮的發絲。
原本用紅繩係著的,如今紅繩斷開,這些頭發被孤零零地分成了兩股。
當初芊芊與謝不歸成婚時,也是循著中原的禮製,拜過天地的。
洞房花燭時,她剪下自己一綹發,也剪下了他的,認認真真編在一起,裝進這錦囊。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娘娘與陛下故劍情深,舉世皆知。”
鄭蘭漪似乎並不知曉情蠱之事,淡淡道。
“我不是來向你炫耀的。”
芊芊低聲道:“若鄭娘子對陛下無情,今日就當芊芊未曾來過。若鄭娘子……對陛下有情。”
“這發絲,算是我贈予娘子的禮物。你將之藏於水燈中,順流而下,便能為陛下消除殺業,退散惡靈。”
她將與丈夫結的發,贈予了鄭蘭漪。
這個他真正的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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