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裡的煙越來越濃,像條毒蛇順著磚縫鑽進來。
周謨的鐵錐“當啷”掉在地上,七十歲的老骨頭被嗆得直咳嗽。
最年輕的灰衣老者撲到窖口,用脊背頂著那塊磨盤大的青石板——他本是太學裡教《春秋》的博士,此刻脖頸青筋暴起如蚯蚓:“老周!那箱子!桓帝元康年的詔書在最底下!”
周謨踉蹌著撲向牆角的檀木箱。
棉絮燃燒的焦味裡混著鬆油的黏膩,他摸到箱鎖的瞬間,頭頂傳來“哢嚓”一聲——青石板被掀開半尺,火星子像紅雨落進來。“袁軍的狗東西!”另一個老者抄起銅盆砸向窖口,卻隻濺起幾星碎泥。
“走!”周謨咬著牙扯開箱蓋,泛黃的絹帛裹著的詔書還沒完全抽出來,濃煙已經嗆得他眼淚直流。
七個老者擠在不足兩丈的地窖裡,最年長的徐翁突然癱坐在地,喉嚨裡發出破風箱似的聲響——他有三十年的寒咳,此刻早被煙熏得閉了氣。
“徐公!”博士撲過去掐人中,周謨卻一把拽住他後領:“保人要緊!”他抓起半卷詔書塞進博士懷裡,自己抄起那口裝著舊檔的銅箱。
火苗順著窖壁竄下來,映得眾人臉上都是血紅色。
周謨狠命撞向窖口,青石板被撞得“吱呀”一響,終於露出道能鑽人的縫隙。
“老周你先走!”博士把徐翁往他懷裡一推,“我們頂門!”
周謨的膝蓋磕在青石板上,疼得眼前發黑。
他拖著徐翁往窖外爬,身後傳來木料斷裂的脆響——是袁軍斥候在往上堆柴。
等他滾到廟外雪地裡時,後頸的衣服已經著了火,他在雪堆裡打了幾個滾,火星子“滋啦”滅了,卻燙得皮膚起了水泡。
回頭看時,破廟的茅草頂已經燒得劈啪響。
周謨想衝回去,卻被徐翁扯住袖子——老人的眼睛半睜半閉,嘴角掛著血沫:“莫……莫管我……那箱子……”話沒說完,手就垂了下去。
春社的陽光照在雪地上,刺得周謨睜不開眼。
他摸到徐翁的脈搏時,眼淚砸在雪地裡,凍成了小冰珠。
懷裡的銅箱還帶著地窖的潮氣,他掀開蓋子,裡麵整整齊齊碼著三十年來被豪強隱匿的田契、被汙吏篡改的案宗,最上麵一張,是桓帝親批的“減賦詔”,朱紅的玉璽印還清晰可見。
“燒吧,燒吧。”周謨突然笑了,笑聲裡帶著哭腔。
他把銅箱抱在懷裡,拖著傷腿往郊外走。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雪水滲進破靴,凍得腳趾發木。
可他不敢停——袁軍斥候的馬蹄聲還在身後響,他能聽見他們罵罵咧咧:“那老東西跑不遠!找著了活剮!”
轉過山坳時,道旁的老槐樹突然撞進視線。
樹底下立著塊青石碑,碑身還帶著新鑿的石粉,十二個大字刻得極深:“牆可拆,誌不滅;朕不來,民心至。”
周謨踉蹌著湊近,碑背嵌著枚銅印拓片,正是他當年參與設計的“共治印”——那是漢桓帝為約束外戚,命廷臣共製的印信,每道詔書需蓋此印方算生效,後來被十常侍毀了模子。
“陛下……”周謨的手指撫過拓片上的紋路,老淚順著皺紋往下淌。
他撕下衣襟纏住腿上的傷口,血立刻浸透了粗布,卻像燒紅的鐵,燙得他渾身發熱。“這天下,終究有人記得規矩。”他把銅箱捆在背上,朝著南方邁出腳步,雪地上拖出一條血痕。
同一時刻,南疆鴻王府的觀雲閣裡,劉甸捏著周謨的求救密信,指節抵著下巴。
案上的銅漏“滴答”作響,他盯著地圖上洛陽的標記看了半盞茶,突然敲了敲案幾:“傳陳宮、荀彧。”
陳宮進來時,見主公正用玉鎮紙壓著張燒焦的紙角——是周謨藏在地窖裡的舊檔殘頁。“陛下為何不發兵?”他拱手道,“洛陽城防空虛,此刻奇襲……”
“奇襲能拿下城池,拿不下人心。”劉甸打斷他,指尖劃過地圖上洛陽周邊的十八鄉,“周謨說袁軍專燒桓帝舊檔,為什麼?因為那些舊檔裡,藏著百姓被盤剝三十年的證據。我們現在進城,不過是換個旗子,百姓該交的糧還是要交,該受的冤還是要受。”
他拿起案頭的“昭雪契券”樣本,遞給陳宮:“你看這券上寫的——協助清查舊冤者,換田畝或入學。田畝能解饑,入學能識字,這才是拆了他們的牆基。”
陳宮接過契券,見背麵果然刻著半枚共治印模。
他突然想起前日在講筵,劉甸讓蔡和當眾自首時,百姓眼裡的光——那不是怕,是盼。“陛下是要讓百姓自己拆牆。”他輕聲道。
“正是。”劉甸笑了,“牆倒了可以再砌,民心的缺口,砌不上。”
楊再興就是這時撞進來的。
他鎧甲上還沾著馬糞,手裡提著柄鐵槍:“末將願領契券,夜渡孟津!”
劉甸望著他眼底的灼光——這個總被宿命咒“屢戰屢敗”的將軍,此刻像團燒紅的炭。“準了。”他拍了拍楊再興的肩,“記住,不殺人,不擾民,隻把契券貼到祠堂,把舊冤念給百姓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