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想屋的油燈在冬夜裡搖出昏黃的光暈,吳迪用布巾擦拭著王大爺的搪瓷缸,缸口的豁口處纏著圈細銅絲,是老李用青銅錘敲出來的,銅絲上還留著細密的錘痕,像串凝固的星子。缸身的“為人民服務”五個字被摩挲得發亮,紅漆剝落的地方露出底下的白瓷,沾著些洗不掉的茶漬,是幾十年光陰留下的吻痕。
“這缸子昨天自己轉了半圈。”王大爺坐在爐邊烤火,煙袋鍋裡的火星映著他臉上的皺紋,“我估摸著是它想看看新搭的架子,你張嬸給念想屋做的那個博山爐形木架,確實比供桌穩當。”
吳迪抬頭看向木架,上麵擺滿了龍穀的老物件:缺弦的二胡琴頭雕著小蛇,是雪蛟靈體留下的印記;褪色的年畫邊角纏著金粉線,那是毒蟾靈體淨化速朽霧時留下的;最上層擺著台老式座鐘,鐘擺的擺動幅度總比正常的慢半拍,裡麵藏著玄龜靈體的時間碎片,能讓靠近的人想起些被遺忘的小事。
突然,座鐘的鐘擺停了。
屋內的溫度驟降,油燈的火苗變成幽藍色,搪瓷缸上的銅絲開始發燙,燙得吳迪趕緊鬆手。他看向窗外,龍穀的念絲網正在劇烈閃爍,像被狂風撕扯的蛛網,網眼處滲出些灰黑色的絮狀物,落在雪地上竟不融化,反而讓積雪變成了青灰色,像撒了層爐灰。
“是‘憶霜’。”師傅從懷裡掏出太爺爺的手劄,紙頁在寒氣中卷成筒狀,“手劄最後幾頁提到過,這是燼源吞噬‘被刻意遺忘的痛苦記憶’形成的霜,比速朽霧更陰毒,它不光讓物件腐朽,還會讓人主動忘記那些本該記住的苦難。”
張嬸突然捂住頭,臉色慘白:“我……我想不起我家老掌櫃是怎麼沒的了。”她的眼眶泛紅,卻流不出淚,“明明上個月還跟你們說過,他是為了護歸爐島的元爐……怎麼突然就……”
老李的青銅錘“當啷”一聲掉在地上,他蹲下身抱著頭,喉嚨裡發出痛苦的嗚咽:“我爹……我爹是在斷爐台犧牲的……不對,他好像是生病走的……”錘頭的金光忽明忽暗,顯然主人的記憶混亂讓靈體也受到了乾擾。
皮夾克的憶鱗碎片在懷裡炸開,碎片濺在地上,映出無數混亂的畫麵:歸爐島的漁民忘記了海嘯的模樣,冰寺廟的喇嘛想不起經文的內容,沙漠商隊的駝鈴失去了警示沙暴的節奏——那些曾經支撐守爐人對抗災難的記憶,正在被憶霜強行抹去。
“它在挖我們的根!”吳迪將博山爐貼近座鐘,九種靈體的光帶順著鐘擺蔓延,鐘擺重新擺動起來,發出“滴答”的聲響,每聲都像敲在眾人的記憶神經上。張嬸突然“啊”了一聲,眼淚瞬間湧出:“老掌櫃是被影墟的觸須卷走的!他把我推上船,自己留在了元爐邊!”
老李也猛地抬起頭,眼裡迸出怒火:“我爹是為了掩護我們拆隕鐵柱,被焚餘黨的蠱蟲鑽進了喉嚨!他最後還喊著讓我們彆回頭!”青銅錘重新亮起金光,錘頭的裂痕處滲出些金色的液體,像凝固的血淚。
念想屋外傳來孩子們的尖叫,吳迪衝出去,看見院牆上的雪正在融化,露出底下的青石板,石板上刻著的“防沙暴”“避海嘯”等警示符號正在淡化,被憶霜覆蓋成模糊的白痕。幾個孩子站在雪地裡發呆,手裡的玻璃珠串掉在地上,珠子裡的樹葉影子正在消失。
“彆盯著霜看!”吳迪大喊著將孩子們拉進屋裡,一個紮羊角辮的小姑娘指著自己的玻璃珠哭道:“我想不起這葉子是哪棵樹上摘的了,我明明昨天還跟它說要陪我上學的……”
小姑娘的話剛說完,念想屋裡的二胡突然發出刺耳的噪音,琴頭的小蛇雕紋正在褪色。吳迪突然明白,憶霜不僅會抹去痛苦的記憶,連那些溫暖的羈絆也不會放過,它要製造一片徹底空白的記憶荒原,讓燼源可以肆無忌憚地蔓延。
“用物件砸醒記憶!”師傅突然抓起搪瓷缸往地上一磕,缸口的豁口撞出火星,王大爺猛地站起來:“這缸子是我爹從死人堆裡扒出來的!他說看到這五個字,就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戰!”搪瓷缸在地上轉了三圈,缸身的紅漆突然亮了起來,像團跳動的火焰。
張嬸抱起那幅褪色的年畫,年畫裡的娃娃正在慢慢消失,她用指尖蘸著自己的眼淚在娃娃臉上塗抹:“這是我娘繡的!那年龍穀鬨瘟疫,她每天對著年畫祈禱,說隻要娃娃笑了,病就能好!後來她自己染了病,臨走前還在補娃娃的眼睛!”眼淚劃過的地方,年畫娃娃的眼睛重新變得烏黑,竟眨了一下。
屋裡的老物件都開始響應,座鐘的滴答聲越來越響,震得牆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缺弦的二胡自己彈出段悲愴的調子,是龍穀流傳百年的《守爐謠》;就連那本拚貼神像的舊書,都自動翻開到記載“光緒二十三年饑荒”的頁麵,字跡滲出淡淡的金光,映出王二柱用年畫換糧食的畫麵。
這些被喚醒的記憶像無數把鑰匙,插進眾人的記憶鎖孔,吳迪能清晰地感覺到,每個人的腦海裡都在炸開無數畫麵——痛苦的、溫暖的、壯烈的、平凡的……這些本不該被遺忘的瞬間,在物件的牽引下重新變得鮮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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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想屋的門窗突然被憶霜封住,變成道厚厚的冰牆,冰牆裡浮現出無數張模糊的臉,都是被憶霜吞噬記憶的守爐人,他們伸出手想要抓住什麼,卻在接觸到屋內光芒的刹那化作細雪。
“他們在給我們傳信!”皮夾克指著冰牆上一張年輕的臉,那是冰寺廟的小喇嘛,他的嘴唇在動,無聲地說著“經筒”兩個字,“他們在提醒我們,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記憶錨點’,隻要守住錨點,憶霜就攻不進來!”
吳迪立刻將博山爐的光帶分成九股,分彆注入九件最有代表性的老物件:搪瓷缸承載著戰爭記憶,年畫連接著瘟疫時期的堅守,二胡記錄著守爐謠的傳承……光帶注入的瞬間,物件表麵的憶霜開始融化,化作透明的水珠,滴在地上竟長出些細小的綠芽,是龍穀特有的“記心草”,據說能讓人想起忘記的事。
屋外的念絲網突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九股光帶順著網眼延伸出去,像九條彩色的閃電,刺破了龍穀上空的憶霜雲層。吳迪在光芒中看見,歸爐島的漁民正在修補刻著海嘯記錄的船板,冰寺廟的喇嘛轉動著刻滿經文的經筒,沙漠商隊的駝鈴重新奏響警示的節奏——那些被遺忘的記憶錨點,正在各地守爐人的喚醒下重新發光。
冰牆開始出現裂紋,裡麵的模糊人臉露出了解脫的笑容,紛紛化作光粒融入念絲網。張嬸推開裂縫,外麵的雪已經變成了金色,記心草在雪地裡成片生長,葉片上滾動著細小的畫麵,像無數個正在播放的記憶片段。
孩子們撿起地上的玻璃珠串,珠子裡的樹葉影子重新變得清晰,紮羊角辮的小姑娘指著一片葉子歡呼:“這是老槐樹上的!去年秋天我在樹下撿了三十片,這片最大!”
吳迪看著念想屋裡重新煥發生機的老物件,突然明白,憶霜雖然陰毒,卻也暴露了燼源的弱點——它能抹去記憶,卻抹不去物件上殘留的情感印記,那些被撫摸過的溫度、被淚水浸泡的痕跡、被血汗滲透的紋路,都是比任何誓言都堅固的記憶錨點。
師傅用搪瓷缸給每個人倒了杯熱茶,茶水在缸裡泛著金光:“太爺爺在手劄最後寫,守爐人守的從來不是爐,是那些讓我們之所以成為我們的記憶。隻要這些記憶還在,天地爐就永遠不會熄滅。”
老李正在給青銅錘刻新的花紋,這次刻的不是靈體圖案,是龍穀每個人的名字,從太爺爺那輩一直到紮羊角辮的小姑娘:“以後這錘子不光能打架,還能當賬本,誰的故事忘了,就用錘頭敲敲腦袋,保準想起來。”
皮夾克用憶鱗碎片的殘片拚成個新的鏡子,鏡子裡映出的不再是混亂的畫麵,而是無數個記憶錨點組成的星圖,龍穀的位置亮得最耀眼,像顆心臟在跳動。“你看,”他指著鏡子邊緣新出現的光點,“又有地方的守爐人找到自己的錨點了,這次是片草原,他們的錨點是個用馬頭琴骨做的博山爐。”
吳迪捧著博山爐走出念想屋,九種靈體的光帶在雪地裡織成個巨大的“憶”字,記心草沿著筆畫生長,葉片上的記憶片段在風中輕輕晃動。遠處的老槐樹傳來沙沙的聲響,透明的葉片上,新的年輪正在生長,裡麵嵌著這次對抗憶霜的畫麵,像又添了新的故事。
他知道,憶霜的威脅還沒徹底解除。隻要還有人選擇遺忘,還有人試圖掩蓋那些本該銘記的過往,燼源就會不斷製造出新的手段。甚至此刻,念絲網的邊緣還在飄落細小的霜粒,像在試探著再次進攻。
但他的心裡充滿了平靜。因為他看到,龍穀的雪地裡,孩子們正用記心草拚出自己的名字;念想屋裡,街坊們在筆記本上補充著被憶霜乾擾的細節;遠處的歸爐島,漁民們正在新船板上刻下新的海嘯預警符號。這些看似微小的舉動,都是在給念絲網添磚加瓦,讓它越來越堅固。
暮色漸濃,念想屋的油燈亮得越來越暖,映著牆上新掛的照片——有這次對抗憶霜的場景,有孩子們串玻璃珠的笑臉,還有那九件老物件在光帶中的模樣。吳迪將博山爐放在照片旁,爐身的光帶與照片裡的畫麵產生共鳴,泛起淡淡的光暈。
他知道,故事還遠未結束。燼源的陰影仍在,新的挑戰隨時可能出現,那些未被發現的記憶錨點,那些需要被喚醒的沉睡故事,都在等著他們。但隻要念想屋裡的燈還亮著,隻要記心草還在生長,隻要博山爐的光帶還在延伸,他們就會一直守下去,守著這些來之不易的記憶,守著這片被溫暖包裹的人間。
夜風吹過龍穀,念絲網的光帶在星空中輕輕擺動,像無數雙正在眨動的眼睛,注視著這片土地上,那些關於記住與守護的、永遠不會落幕的日常。
念想屋的銅鎖在春風裡泛著濕潤的光,鎖孔裡卡著片記心草的葉子,是紮羊角辮的小姑娘昨天塞進去的,說要給老物件們“捎點春天的信兒”。吳迪掏出鑰匙時,葉片突然化作道金芒,順著鑰匙柄鑽進他的掌心,癢絲絲的,像有隻小蟲子在爬——這是記心草成熟的跡象,說明龍穀的記憶錨點已經穩固到能主動傳遞念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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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簷角!”張嬸的聲音帶著驚喜。吳迪抬頭,看見念想屋的飛簷上不知何時多了群銅色的小鳥,羽毛上閃爍著九種靈體的微光,正用喙啄著瓦片上的青苔。這些是“憶雀”,是玄龜靈體與念絲網交織生出的靈物,專門啄食那些附著在記憶錨點上的燼源殘屑。
皮夾克蹲在門檻上擺弄著新做的憶鱗鏡,鏡麵是用無數碎片拚的,邊緣還不太齊整,卻能清晰映出遠方的景象:草原上的馬頭琴骨爐正在發光,琴弦無風自動,彈出的調子與龍穀的《守爐謠》隱隱相合;冰寺廟的經筒轉得飛快,筒身上的經文在陽光下連成金色的線,將最後一點憶霜困在中央;歸爐島的船板上,漁民們用朱砂新畫的海浪紋裡,遊著幾條青銅色的小魚,正是玄龜靈體的幼崽。
“你聽這回聲。”皮夾克敲了敲鏡麵,鏡裡傳出層層疊疊的聲響,有馬頭琴的顫音,有經筒的轉動聲,有海浪拍船板的節奏,“各地的守爐人開始用自己的方式‘唱和’了,就像以前的人對山歌,用念想的調子確認彼此還在。”
話音未落,憶鱗鏡突然劇烈震顫,鏡麵的畫麵像被打碎的玻璃般裂開。吳迪伸手去扶,指尖觸到的地方泛起灰黑色,像被墨汁浸染——鏡裡的草原正在褪色,馬頭琴的琴弦繃斷了一根,斷口處纏著些灰黑色的線;冰寺廟的經筒停了,筒身上的經文被什麼東西啃出了缺口;歸爐島的海浪紋在淡化,青銅小魚開始變得透明。
簷角的憶雀突然躁動起來,撲棱棱飛起,在念絲網上空盤旋,發出尖銳的鳴叫。網眼處滲出些粘稠的液體,像融化的瀝青,滴在記心草上,草葉瞬間卷曲發黑,卻在枯萎前爆發出刺眼的金光,將液體燒成了青煙。
“是‘纏憶絲’!”師傅的聲音帶著凝重,他剛從老槐樹的年輪裡解讀出太爺爺的殘識,“這是燼源吞噬‘記憶共鳴’後生成的邪物,專門纏繞不同地域守爐人之間的念想連接,咱們剛才聽到的‘唱和’,反而成了它追蹤的路標!”
老李的青銅錘突然變得滾燙,錘頭的人名紋路裡滲出些灰黑色的絲,像頭發絲那麼細,卻韌性十足,正順著錘柄往他手上爬。“這破玩意兒還會順著念想爬!”他甩著胳膊想甩掉,絲線卻越纏越緊,連他手腕上那道當年在斷爐台留下的傷疤都開始隱隱作痛,“它在啃我的老傷!”
吳迪將博山爐貼近青銅錘,骨龍的金色靈體猛地竄出,化作把小劍,試圖斬斷纏憶絲。但絲線被斬斷後立刻分成兩股,反而纏得更密,甚至順著靈體的光芒往博山爐裡鑽,嚇得冰鸞靈體趕緊噴出寒氣,才勉強擋住。
“不能硬斷!”張嬸突然想起什麼,從念想屋翻出那把缺弦的二胡,“纏憶絲靠共鳴活著,就像琴弦上的泛音,越振動長得越旺!咱們得讓各地的念想暫時‘靜音’!”
她撥動僅存的那根弦,二胡發出聲嘶啞的顫音,念絲網上的瀝青狀液體頓時停頓了一下。吳迪立刻明白了:“用不同的調子打亂共鳴!龍穀拉《守爐謠》,讓草原彈他們的《牧歌》,冰寺廟念經文,歸爐島唱漁歌——各唱各的,纏憶絲就找不到統一的頻率了!”
皮夾克立刻用憶鱗鏡傳遞消息,鏡麵的裂紋漸漸停止蔓延,但草原的馬頭琴還是斷了第二根弦,冰寺廟的經筒上又多了幾個缺口。“來不及了,”他的聲音帶著焦慮,“纏憶絲已經在各地的記憶錨點上紮根,就算打亂調子,它也能慢慢啃食錨點的根基!”
簷角的憶雀突然集體俯衝,用喙去啄念絲網上的液體,卻被液體粘住了翅膀,幾隻羽毛稍淺的憶雀掙紮著,身體竟開始變得透明。吳迪看著它們痛苦的樣子,突然注意到個細節:憶雀的喙上沾著記心草的金色粉末,那些被粘住的地方,液體正在緩慢地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