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母鈴的餘響在晨光裡蕩開最後一圈漣漪時,我正蹲在瓦窯村的曬穀場邊,看著王奎被燒焦的衣角在風裡顫動。那截從焚鈴窟帶出來的布料上,還沾著未燒儘的白草灰,撚在指尖能搓出細碎的綠光,像碾碎的螢火蟲翅膀。
“他魂頭硬,燒不透的。”穿藍布衫的婆婆不知何時站在身後,胸前的銅鈴換了新的紅繩,鈴口卡著片鎮鈴草的葉子,“老陳家的墳地在村西頭的槐樹林,每座墳前都埋著半截鈴鐺,你去那兒等著,說不定能撞上他的‘回魂鈴’。”
槐樹林的土是黑褐色的,帶著股甜腥氣。我按婆婆說的,在最老的那棵槐樹下埋了半塊龍形佩,紅珠朝上。等了約莫一個時辰,樹影在地上拖出的長度剛夠繞樹乾三圈時,腳下的泥土突然輕輕震動,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地下拱動。
扒開浮土,露出隻青銅鈴,鈴口朝上,裡麵盛著汪清水,水麵上漂著片柳葉,葉尖沾著點暗紅——是王奎的血。我剛想把鈴鐺挖出來,水麵突然起了層漣漪,映出個模糊的人影,胸口插著半截箭,正朝著槐樹林深處跑,身後跟著無數隻跳動的銅鈴。
“是王奎的殘魂。”婆婆不知何時跟了過來,往鈴口撒了把米,“他被鈴守的‘追魂鈴’纏上了,不把鈴經拿回來,魂頭不得安寧。”
水麵的影像突然碎裂,青銅鈴發出“叮”的一聲脆響,震得槐樹葉簌簌掉落。我這才發現,每片葉子的背麵都刻著細小的字,連起來竟是段口訣:“焚鈴窟,子母分,鈴經出,萬魂奔。”
“鈴經能召喚所有被鈴鐺吞噬的魂魄。”婆婆用拐杖撥開地上的落葉,露出下麵的青石板,板上刻著幅地圖,標注著“鎖龍淵”三個字,“鈴守要去那兒,用萬魂血祭,煉出‘通天鈴’。”
鎖龍淵在秦嶺最深處,據說那裡的水是黑的,能把人影照成鈴鐺的形狀。我和婆婆順著青石板下的密道往山外走,道壁上的鑿痕和子明侯墓裡的如出一轍,偶爾能看到嵌在土裡的青銅碎片,拚起來正是鎮母鈴的另一半。
“子明氏的後人沒斷根。”婆婆摸著碎片上的雲雷紋,“當年逃出來的那個,娶了瓦窯村的姑娘,傳下這密道,就怕有一天鈴禍再起。”
密道儘頭連著輛廢棄的拖拉機,車廂裡藏著個帆布包,裡麵是幾套乾淨的衣服、一把獵槍,還有張泛黃的照片——穿軍裝的男人抱著個嬰兒,背景是鎖龍淵的黑水河,岸邊立著塊石碑,刻著“禁止入內”。
“是王奎他爹。”婆婆認出照片上的男人,“當年在這兒守林,就是為了看住鎖龍淵,後來被鈴眼的人害死了,屍體扔進黑水河,連骨頭都沒撈上來。”
我突然明白王奎為什麼拚死也要阻止鈴守。這不是簡單的恩怨,是兩代人的宿命。帆布包的夾層裡還有張紙條,是王奎的字跡:“黑水河底有‘沉鈴陣’,用活人當錨,鎮著通天鈴的半成品,鈴守要毀陣取鈴。”
拖拉機突突地往秦嶺深處開,越靠近鎖龍淵,空氣裡的腥味越重。路過個廢棄的水文站時,發現門口掛著十幾隻青銅鈴,鈴口都對著黑水河的方向,鈴身刻著的人臉正在慢慢扭曲,像是活了過來。
“是鈴眼的前哨。”婆婆摘下發間的銀簪,插進最近的銅鈴裡,鈴身突然裂開,流出黑色的黏液,“這些鈴裡養著‘水鬼’,專拖過路的人下河當祭品。”
黑水河的水果然是墨黑色的,表麵漂浮著層油膩的泡沫,隱約能看見水底有東西在遊動,不是魚,是無數隻手,正抓著河床的石頭往下拽,像是在加固什麼。對岸的懸崖上鑿著個洞口,洞口的岩石被熏得漆黑,顯然剛有人用過火。
“沉鈴陣就在洞口下麵。”婆婆指著水麵上漂浮的竹筏,筏子上綁著個稻草人,穿著破爛的迷彩服,胸口插著半截箭,和王奎的樣子一模一樣,“他們在用替身引魂,想讓王奎的殘魂替他們趟陣。”
我剛想劃著竹筏過去,黑水河突然掀起巨浪,一隻長滿綠毛的手從水底伸出來,抓住筏子的邊緣,接著是第二隻、第三隻……無數隻水鬼順著竹筏往上爬,腐爛的臉上嵌著銅鈴,鈴口對著我的眼睛,發出蠱惑的聲響。
“閉眼!”婆婆將鎮母鈴扔過來,鈴身的紅光在水麵鋪開,水鬼碰到紅光就化作白煙,發出淒厲的慘叫,“這些都是沉鈴陣的祭品,被鈴鐺鎖在水裡,永世不得超生!”
竹筏在巨浪裡顛簸,好不容易劃到對岸,洞口的火把突然亮起,照出鈴守的身影。他站在洞口的石台上,手裡舉著鈴經,正對著黑水河念咒,河底的手突然加快了動作,河床的石頭開始鬆動,露出下麵密密麻麻的青銅鈴,組成一個巨大的陣法,陣眼處插著柄青銅劍,劍穗上的玉墜正在發光。
“是子明侯的佩劍!”婆婆的聲音發顫,“沉鈴陣是用他的劍鎮著的,一旦拔出來,通天鈴就會現世!”
鈴守似乎沒聽見我們的動靜,依舊專注地念著咒。他身邊站著個熟悉的身影,穿著黑色衝鋒衣,臉上戴著青銅麵具,正是之前在暗河救了刀疤臉的人——另一個鈴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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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鈴守?”我突然想起王奎說過的話,鈴眼組織分“文鈴”和“武鈴”,文鈴掌經,武鈴掌兵,看來麵具人就是武鈴守。
武鈴守突然轉身,舉起手裡的短銃,槍口對準我們。子彈打在岸邊的岩石上,濺起的碎石擦過我的臉頰,帶著黑水河的腥氣。我拽著婆婆躲到一塊巨石後麵,看著鈴守念完最後一句咒語,青銅劍突然從河床裡飛出來,落在他手裡。
黑水河的水麵劇烈翻滾,陣眼處浮出個巨大的青銅鈴,鈴身刻著無數條龍,龍嘴裡銜著細小的鈴鐺,隨著鈴身的轉動發出震天的響聲。這就是通天鈴,比鈴母懷裡的大了十倍,鈴口的黑洞裡不斷湧出黑霧,落在水麵上就化作水鬼,朝著我們這邊遊來。
“成了!”鈴守舉起青銅劍,朝著通天鈴的鈴口刺去,“用子明氏的血祭鈴,從此萬魂聽令!”
青銅劍刺入鈴口的瞬間,通天鈴爆發出耀眼的紅光,黑水河的水突然倒流,河底的沉鈴陣全部亮起,與通天鈴產生共鳴。我感覺胸口的印記再次發燙,子明鈴的力量不受控製地湧出來,與通天鈴的紅光交織在一起,形成一道巨大的光柱,貫穿了整個鎖龍淵。
王奎的殘魂突然從水麵升起,被光柱吸著往通天鈴飛去。他的臉上帶著解脫的笑容,朝著我的方向揮手,像是在告彆。我想抓住他,卻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按住,隻能眼睜睜看著他被通天鈴吞噬,鈴身的龍紋突然亮起,像是多了條新的龍。
“不——”我發出一聲怒吼,體內的力量徹底爆發,鎮母鈴與胸口的印記合二為一,化作一道紅光,朝著鈴守飛去。
鈴守沒想到我會突然爆發,被紅光擊中胸口,鈴經從手裡滑落,掉進黑水河。他捂著胸口後退,麵具人突然舉起短銃,朝他開了一槍。子彈打在他的肩膀上,鮮血濺在通天鈴上,鈴身突然劇烈震動,發出刺耳的尖嘯。
“你乾什麼?”鈴守憤怒地看著麵具人,“我們的約定是……”
“約定作廢。”麵具人摘下青銅麵具,露出張年輕的臉,竟和王奎有七分相似,“我爹的仇,今天該報了。”
是王奎!他沒死!或者說,他的身體被鈴經裡的殘魂占據了?他的眼睛裡閃爍著紅光,顯然被通天鈴的力量影響了。
“你也想搶通天鈴?”鈴守冷笑一聲,舉起青銅劍,“彆忘了,你隻是個祭品!”
兩人突然打在一起,青銅劍與短銃碰撞,發出刺耳的金屬聲。黑水河的水鬼越來越多,朝著洞口湧來,被通天鈴的紅光吸引,紛紛跳進鈴口,化作鈴身的龍紋。
婆婆突然拽著我往洞口跑:“快!通天鈴吸收的魂魄越多,力量越強,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洞口裡麵是個巨大的溶洞,洞頂的鐘乳石滴著水,落在地上的水窪裡,映出無數個鈴鐺的影子。溶洞的儘頭有個石台,上麵放著個青銅盒子,裡麵裝著些白色的粉末,像是骨灰。
“是子明侯的骨灰。”婆婆打開盒子,裡麵的骨灰突然飛出來,在空中組成一個模糊的人影,正是子明侯,“他早就料到會有今天,留下後手,說隻有用他的骨灰混合庚辰年生人的血,才能毀掉通天鈴。”
我這才想起,自己就是庚辰年生人。婆婆遞給我一把匕首:“快,割破手指,把血滴在骨灰上。”
血珠落在骨灰上,突然爆發出金光,子明侯的虛影變得清晰,朝著溶洞外飛去,與通天鈴的紅光碰撞在一起。通天鈴發出一聲痛苦的咆哮,鈴身開始出現裂縫,龍紋裡的眼睛紛紛閉上,像是失去了生命。
“不!”鈴守和王奎同時大喊,朝著通天鈴跑去,想阻止它崩潰。但已經晚了,金光與紅光交織在一起,發出震天的巨響,通天鈴徹底碎裂,化作無數隻小鈴鐺,散落在黑水河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像是在進行最後的告彆。
溶洞的震動越來越劇烈,頂部的岩石不斷掉落。我和婆婆躲在石台下,看著鈴守和王奎被掉落的岩石掩埋,他們的手還在互相抓著,像是在爭奪什麼。
黑水河的水漸漸恢複平靜,水麵上的水鬼消失了,隻剩下那些散落的小鈴鐺,隨著水流往下遊漂去。婆婆看著水麵,突然歎了口氣:“結束了……都結束了……”
但我知道,沒有結束。那些散落的小鈴鐺,每隻都蘊含著通天鈴的力量,被水流帶到各地,遲早會再次引發鈴禍。而鈴經雖然掉進了黑水河,但誰也不知道它會不會被衝到岸邊,被有心人撿到。
更重要的是,王奎的身影消失前,朝著我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神裡充滿了複雜的情緒,像是在提醒我什麼。他的手裡,似乎攥著半塊龍形佩,和我手裡的正好能拚成一塊。
溶洞的坍塌越來越嚴重,我拽著婆婆往另一個出口跑。身後傳來巨響,整個溶洞徹底塌了下去,將所有的秘密都埋在了地下。
跑出溶洞時,天已經黑了。黑水河的水麵上,那些散落的小鈴鐺還在輕輕搖晃,發出細碎的響聲,像是在召喚什麼。我摸了摸胸口的印記,那裡已經恢複了平靜,但我知道,子明鈴的力量還在,它會指引我找到那些散落的小鈴鐺,阻止新的鈴禍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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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突然指著遠處的天空:“你看!”
無數隻螢火蟲從黑水河的方向飛出來,每隻螢火蟲的尾巴上都係著個細小的鈴鐺,在空中組成一個巨大的鈴鐺圖案,然後朝著四麵八方飛去,像是在標記那些散落的小鈴鐺的位置。
“是子明侯的指引。”婆婆的聲音裡帶著一絲欣慰,“他在幫你。”
我握緊手裡的半塊龍形佩,朝著螢火蟲飛去的方向走去。路還很長,那些散落的小鈴鐺,那本失落的鈴經,還有王奎最後的眼神……這一切都還沒有答案。
但我知道,我必須走下去。因為這是子明鈴的選擇,是王奎的期望,也是我自己的宿命。
夜風吹過黑水河,帶著細碎的銅鈴聲,像是在說:未完待續。
黑水河上的螢火蟲鈴鐺飛散後的第三夜,我在下遊的淺灘撿到第一隻散落的小鈴。銅鈴隻有拇指大小,鈴身刻著條殘缺的龍,龍尾斷口處還沾著黑泥,放在掌心能感覺到微弱的震動,像是有心跳藏在裡麵。
“是‘子鈴’。”婆婆用袖口擦去鈴身的泥,露出下麵細密的雲雷紋,“通天鈴碎成九十八塊,對應著子明氏九十八代後人,每隻鈴裡都鎖著段記憶,湊齊了就能拚出鈴經的全文。”
她從布包裡掏出個木盒,裡麵鋪著朱砂紙,整齊碼著七隻小鈴,龍紋恰好能拚成半條龍身。“瓦窯村的老墳裡挖出來的,都是當年逃到這兒的子明氏帶的,可惜每隻鈴裡的記憶都燒糊塗了,隻能看見些火和血。”
我將新撿的小鈴放進木盒,第八段龍紋嚴絲合縫。就在這時,所有小鈴突然同時震動,鈴口噴出細如發絲的紅光,在盒蓋內側組成行字:“血啟鈴,魂續經,鎖龍淵下有鈴精。”
“鈴精?”婆婆的臉色沉下來,往火堆裡添了根柴,火星子濺在她鞋麵上,“老輩人說過,通天鈴的芯子裡藏著隻蟲,靠吃記憶活,碎了之後怕是鑽進黑水河底了。”
淺灘的水突然開始冒泡,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底下翻滾。我摸出獵槍,子彈上膛的脆響驚得岸邊的蛙鳴都停了。水麵裂開道縫,鑽出隻巴掌大的蟲子,通體金黃,背殼上長著鈴舌似的尖刺,正用複眼盯著木盒裡的小鈴,口器裡吐出細白的絲,朝著最近的鈴身纏去。
“就是它!”婆婆舉著鎮母鈴砸過去,金蟲被紅光燙得嘶嘶叫,背殼突然張開,露出裡麵密密麻麻的細腿,竟像隻縮小的千足蟲,“它在吃記憶!被纏上的鈴會變成空殼!”
我扣動扳機,霰彈打在水麵上,濺起的水花裡,金蟲突然分裂成十幾隻小蟲,順著水流往不同方向竄。其中一隻鑽到木盒底下,尖刺刺破朱砂紙,小鈴的震動瞬間弱了下去,龍紋上的紅光像被抽走似的黯淡了。
“壞了!”婆婆翻開木盒,那隻被纏上的小鈴已經變得灰蒙蒙的,鈴口卡著團白絲,“這段記憶被吃乾淨了,拚不成鈴經了。”
小蟲們沒再進攻,隻是在淺灘邊緣盤旋,複眼反射著火光,像是在等待什麼。我突然想起螢火蟲鈴鐺飛散的方向——西北方的山巒在夜色裡像條臥著的龍,正是子明侯墓的位置。
“它們要回老巢。”我將木盒揣進懷裡,“鈴精的老巢應該在子明氏的祖地,那裡肯定還有更多小鈴。”
往龍王溝走的路上,小鈴的震動越來越頻繁。路過鎖龍淵坍塌的溶洞時,發現崖壁上的裂縫裡卡著隻小鈴,龍紋正好能接上木盒裡的斷處。夠下來才發現,鈴身纏著根紅繩,繩尾拴著半塊玉佩,和王奎那半塊龍形佩嚴絲合縫。
“是王奎的。”玉佩內側刻著個“奎”字,邊緣的血漬還沒乾透,“他沒被埋住,跟著鈴精往祖地去了。”
小鈴入手的瞬間,突然爆出紅光,在眼前映出段模糊的影像:王奎跪在片碑林裡,石碑上刻滿了鈴鐺紋樣,他手裡舉著鈴經,正往塊最大的石碑上貼,碑頂的石鈴突然墜落,砸在他背上——那是我在焚鈴窟沒看清的畫麵。
“碑林是‘記鈴碑’。”婆婆摸著小鈴上的龍紋,“子明氏每代人都要把鈴經的一段刻在碑上,藏在祖地的‘憶鈴洞’裡,王奎是想複原鈴經。”
越靠近龍王溝,山林裡的銅鈴聲越密集。之前廢棄的工棚被人重新修整過,火堆還燃著,鍋裡的骨湯冒著熱氣,旁邊扔著件帶血的黑襯衫,領口彆著個鈴鐺徽章,被刀劃得亂七八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