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祥知道這是董靈鷲為他惜命的考慮,於情勢不符,便道“請您收回成命。”
她沉沉地歎了口氣,轉動手串,凝望著簾外的微微夜風和薄雨,“你這個人皮與骨不合,外表俊美,讓旁人看著喜歡。可從心到骨頭縫兒裡都苦得很。若是盈盈以後為你傷了公主的身份”
“若如此,奴婢自裁謝罪。”
許祥難得在話有未儘之意的時候插言,似乎他已經提前考慮得足夠久。
董靈鷲麵色不變,又道“那要是為你傷了心呢”
許祥怔愣片刻,抬首望向她。
“難得不是為人而死,”董靈鷲道,“難得是為人活下去。有時候,直麵世事艱難,是一種不可多得的勇氣。”
她看向許祥,道“哀家不知道你是怎麼想,但盈盈的手上有一樁事業,能不能著書立傳,為天下之先,恐怕要十年、二十年來驗證這期間,要是因為你,牽扯到她的這樁事業”
董靈鷲想了一會兒,繼續道“哀家不想讓你死在我手裡。”
許祥卻忽然鬆了口氣,他難得吐露道“能如此,反而是奴婢畢生之幸。”
向來一朝之宦禍,都會在一個特定的時刻清洗。那必然是皇權占據回主導地位的時刻也就是說,當孟誠有能力獨理朝政、說一不二的時候,那麼為壓製相權而生的宦官製度,也就到了岌岌可危的邊緣。
宣靖雲、陳青航等人,不過是除去職務,回歸宦官的原始身份,權力流失而已。但身在內廠的許祥,卻有一樁樁一件件的“前車之鑒”等待著他。
“也是”董靈鷲語意深長、慢慢地道,“若是哀家親自料理,總比前朝治理宦禍時千刀萬剮要強多了”
太後娘娘並不是要為了王家的事情敲打他,反而是要在走到窮途末路之前,有撈他一把的心可惜許祥能以殘軀活下來,仿佛就靠著這份刺手的差事,以此職務為情由而生,斷然不肯做一個無用廢人,所以當即拒絕了。
到這裡還好,但後麵的對話,屬實讓鄭玉衡為此感到震動他還沒有見過董靈鷲真的說出如此無情之言,這幾乎是近些時日來的第一次。而且許秉筆的回應也很特殊,他並不是告罪立誓,反而如釋重負。
事後,鄭玉衡回想了一下曆朝曆代掌管刑獄的宦官下場,忽然明白了許祥為何如此了。
夜幕降臨,問完話,董靈鷲就將許祥打發回後省歇息。風雨晚來急,殿外熄了燈,隻留著一盞紗罩裡的盈盈小燈,放在床頭。
鄭玉衡原本坐在床邊看書,燈燭熄滅後,他放好醫書,顧忌著傷口沒有往董靈鷲被窩裡鑽,隻是躺在她身邊,睜著眼睛想事情。
四麵昏暗,燈影朦朧。董靈鷲借著光看了他一眼,隨口問“睡不著”
鄭玉衡翻了個身,對著床帳上花紋,又挪開視線,看了看床頂上的雕刻繪製,好半天才道“檀娘”
“嗯”
“你素日待人的一片苦心,我都知道。”他說,“但那麼冷酷的話,還是頭一回聽你說得如此明白。”
“什麼”
“許秉筆的事。”
“噢”董靈鷲先應了一聲,然後懶洋洋地道,“我在你心裡,想必是柔婉溫和至極的了,人也多情,不傷蟲蟻草木。隻可惜那是你自己美化了我,我不是那樣的。”
“我知道,”鄭玉衡道,“你要是那樣,早就讓人給吃得乾乾淨淨了。”
董靈鷲笑了一聲,沒回答。
鄭玉衡又道“要是你也能料理我就好了。”
董靈鷲“”
她伸出手摸了摸鄭玉衡的額頭,被對方拿了下去,爭辯道“我沒發熱。”
“你這腦子糊塗的,不似正常。”董靈鷲道,“一定是在江水裡泡完灌進去水了,快倒出來。”
鄭玉衡睜大眼睛,湊上去麵對麵,極為認真道“我是說,檀娘到時候下一道詔書,賜死我給你陪葬。”
董靈鷲“水進的還不少。”
“因為我怕你跟我想的不一樣。”鄭玉衡提高了聲音,“你肯定想著讓我輔佐陛下,然後交代給我一樁什麼重過山陵的天大囑托,不許我陪你。你肯定是這麼想的。”
董靈鷲被他說中,也不惱,坐起身攏了攏被子,道“不然你還想怎麼樣我這麼培養你是為了什麼,鈞之也是修文讀書的人,怎麼不知道我有心成全你的抱負。”
鄭玉衡也起身,一邊抬手給她把被子掖得嚴嚴實實,一邊抬首跟她理論“我要是為了自己的抱負,我根本就不去那裡,我是為了讓你省心,不用你成全。”
董靈鷲道“好,這個情不領也沒什麼,我是有意讓你做輔佐皇帝的純臣,因為你身後沒有家族倚靠,待我百年之後,正好”
“你要跟明德帝住一起是不是”鄭玉衡冷不丁地冒出來一句,“不行,他都陪你二十年了,以後的千年萬年,爛在土裡,化成灰,都該歸我了。”
“什麼不行”董靈鷲掃視了他一下,對小鄭太醫的思路難以理解,“你就是得寸進尺,順著竹竿兒往上爬,早一年你敢說這話麼”
鄭玉衡抬手抱了她一下,把她摟在懷裡,低頭蹭了蹭她的臉頰,但是還不耽誤回話,說道“那也是你搭的竹竿,那我們各退一步,不吵了,不然氣得你睡不著,我又要心裡難受了。”
“怎麼各退一步”董靈鷲問他。
“你彆總想著把我一個人拋下,”鄭玉衡道,“人的壽數無常,萬一我有幸走在前麵呢這樣,到時候你還是進帝陵,跟先聖人合葬,然後讓我躺在你倆中間,我還是陪著你”
董靈鷲沉默了片刻,又躺了回去,道“滾。”,請牢記:,免費最快更新無防盜無防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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