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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不好了!”
剛剛練完清晨的修養功課,崔鐸拿起一卷河南名士注釋的《毛詩訓詁》,低淺吟詠,長子崔漪便匆匆跑來書房。
“為何大呼小叫?”崔鐸眉頭一皺:“早就說過,遇大事方見修養功夫。這般慌亂失措,可見你平日用功不夠。”
“父親教誨的是。”崔漪趕緊拱手揖拜,收拾心緒。
博陵崔氏傳承多年,絕非是那等毫無底蘊的鄉野財主,他們精研儒學,家風整密,小到行走坐臥、飲食起居,都有規矩講究,尤其是待人接物,要求安辭定色、莫生躁亂。
“說吧,發生何事?”崔鐸見長子平複心緒,方才不疾不徐地開口。
“那位張縣令又來了,而且還有內侍省的人。”崔漪答道。
“內侍省?”崔鐸微微一頓,旁人聞聽內侍省之名便大驚失色,他卻未見異樣之態,隻是涵養極佳地放好書卷,來到書房門前,抬眼掃望,問道:“他們可有說是因何事前來?”
“還是為借糧。”崔漪說。
“哪裡有為了借糧就請來內侍省的?”崔鐸輕拂衣袖:“定然另有緣由。”
崔漪言道:“不如我再去探問一番?”
“不必,為父親自一會,倒要看看這凶名遠播的內侍省,到底是何方神聖!”
崔鐸毫無懼色,稍稍整理衣冠,徑直來到待客前廳。
然而除了張縣令與另外一名身穿雲紋襴袍的弱冠男子尚且端莊穩重,其餘幾人皆是一副散漫之態。
尤其讓崔鐸難以容忍的是,一名碧瞳胡姬竟堂而皇之居於上首席位,抬眼望向自己的目光,帶有幾分譏嘲輕蔑,可謂無禮至極。
“這是哪家的婢仆?竟如此無禮。”崔鐸朗聲發問,聲音洪亮、清韻不俗,顯然也有內修功夫在身。
然而此言一出,對麵眾人幾乎個個變色,張縣令更是嚇得連連擺手示意。
畢竟胡人女子在大夏,幾乎都屬賤籍,她們或是大戶人家的奴婢,或是在酒肆待客的娼妓。這些身份在博陵崔氏此等士族楷模眼中,卑賤非常,高居上座實在大違禮法。
“牛啊!”程三五一拍大腿,對阿芙言道:“頭一回有人說你是哪家婢仆,要不你就說是老程家的?”
阿芙笑眯眯望向程三五,語氣嬌柔:“程郎君好狠的心啊,我不是被你五百貫賣給天香閣了麼?”
“還有這事?”程三五想了想,然後說:“對哦,上回在長安,天香閣的人還找我麻煩呢!”
看著二人在眼前一唱一和、故意糾扯,崔鐸便覺他們放浪形骸、全無禮教,喝阻道:“這便是內侍省的行止?你等身為聖人近臣,不思檢束言辭、整肅威儀,如此卑鄙猥瑣,毫無廉恥,有損聖譽!”
聽到這話,程三五扭過頭來連連眨眼,有些發懵地說:“哇,你這一上來就給我們扣這麼大的罪名,真不愧是讀書人,不用刀、不用劍,張嘴就能殺人啊。”
“如你等這般卑劣之徒,憑恃威權,侵淩清正之士,可見內侍省已有濁亂朝野之兆!”崔鐸拂袖冷喝。
程三五詢問起阿芙:“喂,這家夥算不算辱罵內侍省?能不能抓起來打板子?”
沒有接程三五的說笑,阿芙望向崔鐸:“崔侍郎,我們此次前來是為借調糧食,賑給災民,希望你能不吝施舍。”
“老夫並無多餘糧食可以出借。”崔鐸正襟危坐,他感應到那名碧瞳胡姬散發出一股非同尋常的氣息,猜測她定是內侍省招聚的鷹犬爪牙。
可越是清楚,崔鐸心中則越是不快。聖人以近侍之臣監察天下,本就說明聖人不信任百官公卿。
而崔鐸這些年致仕在家,更是屢屢聽聞內侍省在各處興起牢獄之災,以抓捕逆黨餘孽的名義,讓許多清正耿直之士遭受迫害,百僚為之戰栗。
內侍省這幫鷹犬爪牙氣焰之囂張,讓久讀史書的崔鐸心中不安。
這份不安並非因為他的宗親昔年曾攀附鎮國公主,而是聖人不再以正道治國,此恐禍及天下。
再想到陸衍為相有年,搜刮聚斂不見稍緩。今年河北大旱按說災情不算太廣,可百姓家中存糧匱乏,隻能逃荒就食,足見形勢傾危。
至於說內侍省前來借糧,這種荒唐舉措斷不可信,在此背後,定然是有險惡用心!
阿芙知曉這個崔鐸看不起自己,也懶得多話,望向長青,示意由他開口。
長青微微點頭,起身拱手:“崔侍郎,晚輩乃嵩嶽伏藏宮弟子,道號長青。不知是否還記得家師五年前托人送去的《易統驗玄圖》?”
崔鐸聞言抬眼,打量長青幾眼,見他文質兼備,確有幾分不俗氣度,稍作思量後說道:“你是達觀真人之徒?鵷鶵與鴟鴞雜處,可惜了。”
長青不得不佩服,這位崔侍郎一開口便是道經中的典故,也是在勸告他要遠離內侍省眾人。
“讓崔侍郎見笑了。”長青言道:“今番晚輩是奉旨前來河北做法祈雨、安定民心,恰好與內侍省同行而至。此外,聖人心懷河北百姓,命宣撫使開倉賑給,並讓有餘力的州縣收容就食災民。
“隻不過安平縣眼下有一支流民,數日內即將斷糧,卻來不及趕往糧食富足的州縣。晚輩實出無奈,這才登門求請崔侍郎。聽說博陵崔氏以安平一地發跡興旺,非是仰仗兼並侵吞,正是靠救護鄉黨鄰人。”
崔鐸沒有反駁,神色較之先前舒緩不少。長青見狀繼續勸導:“常人乍見孺子入井,皆生惻隱之心而救之,並非要譽於鄉黨朋友,亦非惡其聲而為。君子心懷天下,不分南北東西,豈可視百姓流離失所而無所作為,自守清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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