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在說戰馬,而是在說馬上的人。
也難怪。
戰馬與騎軍,宛如一體。
若那馬上的騎軍還活著,又怎麼可能覺察不到自己夥伴的情況,任由它生生跑死?
那郎將歎息一聲,有些不忍去看。
“尋個隱蔽點的地方葬了,動作快些。”
挖個坑而已,這對武人而言,隻是舉手之勞,轉眼就可以完成,不會耽誤多少時間。
說著,他又補了一句。
“記得做好標記,彆等日後來尋,到時找不到了。”
日後?
明日後日?還是一年兩年?
他這話多少有些自欺欺人了。
但聽聞這話的那士卒還是認真點頭,抱拳應命。
畢竟誰也不想淪落到棄屍荒野的地步,這袍澤定是不願,若自己接下來……定也是不願。
而就在這時,一道聽不出情緒的漠然聲音忽然道。
“停下休整一番吧。”
是大將軍公冶縉。
自濟水慘敗後,一路敗退西歸,大將軍已經許久不開口了。
此刻突然聽到公冶縉的聲音,僅剩的一些禁軍將領不禁微微一怔。
再看四周環境看起來還算安全且有水源,故而直接應聲,傳令道。
“大將軍有令!全軍就地休整!”
休息一下也好。
再跑下去,人疲馬乏,尚未臨敵就都跑死了。
還不如養精蓄銳,好好準備一番,以應對西歸前的最後一戰。
就這樣兩千殘軍稀稀落落地散步在前方一條還算寬廣的河道前休整起來。
隻是相較於之前,濟水一戰後,不少將士竟有些本能畏懼起這樣的河流起來。
看著那緩緩流淌的河水,他們就仿佛看到了那浮屍擁堵的河麵、以及那久久不曾散儘的嫣紅血色……
有將士顫抖著捧起一汪河水,剛入口中便吐了,然後涕淚橫流。
因為他忽然想起這河水東流,正與那濟水一脈相承、同根同源,裡麵或許就有自己父兄的骨血逆流而上。
渡河!渡河!
他們渡了!也儘力了!
十萬條人命啊!
全都填進了那條濟水,可依舊填不滿!
“大將軍!我們真的儘力了!”
聽到這一聲怒吼,正站在這條不知名河道旁眺望東流河水的公冶縉回眸,然後點頭道。
“諸君英烈,確實儘力了。”
事到如今,沒有人能否認十萬神策、天策的武勇、英烈。
他公冶縉也不行。
儘管早在出京的那一日,他就沒抱著帶他們回去的希望。
但也正是他們的勠力奮戰,公冶縉才會耐著性子親自帶他們西歸。
否則……
‘否則會怎麼樣?’
‘本將會在濟水之畔戰死方休?’
這些天來,公冶縉一直在複盤、思索濟水一戰的過程,以及慘敗的前因後果,竟忘了細想其它。
比如說,如果不是那些神策、天策將領央求自己,帶他們麾下兒郎回家,自己會怎麼做?
‘應該會死在那兒吧……’
除了本身的驕傲讓他無法接受這樣的慘敗外,他也無法回去麵對太康帝。
正月寒風中,帝輦出京親自相送。
如此隆恩,也值得他公冶縉一條命。
可此刻,當公冶縉真正脫離了當初的死局,他卻忽然發現自己不想死了。
或許正應了那句老話,千古唯難一死!
又或許是他真的覺得那樣簡單的去死,實在毫無意義。
他要活!
活著一舉洗刷今日的恥辱!
他也堅信,如果再來一次,他絕對不會重蹈今日之覆轍!
他會贏!
心中念頭倏忽閃過,公冶縉望著眼前的東流之河,目光漸漸重新擁有了神采。
“大丈夫之誌應如大河東奔大海!豈能因一時挫折而傾頹尋死?”
至於說,他這一戰賭輸了太康帝給他的十萬禁軍,會不會讓太康帝降罪。
公冶縉其實並沒有太多的擔心。
他公冶縉在拿十萬禁軍的命在賭。
太康帝又何嘗不是拿他公冶縉在賭?
既然都是坐在賭桌上的人,就當願賭服輸。
當然最主要的是他篤定了太康帝除了他……無人可用!
這般想著,公冶縉燃起的鬥誌不禁越來越亮,隨後心情竟也漸漸好了起來。
拋開身邊這兩千殘兵敗將不談,他甚至有心情觀看起眼下四周的景色起來。
長河秀麗,向東奔流。
原本平坦的地勢,在目之所及的某處卻是陡然有了起伏。
已經褪下戎裝的公冶縉一身素白儒衫,此刻背手而立,頗有名士風采。
“你們觀那山嶺,可似龍首?”
麵對公冶縉這句突如其來的話,身邊幾名殘存禁軍將領神色一愣,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不得不說,確實有些像。
隻是那龍首卻似乎是……斷的。
正不知如何接話的時候,一直不遠不近跟在公冶縉身邊的曹武,忽然道。
“回大將軍,那處山嶺末將倒是曾有耳聞,此地的人喚它作【絕龍嶺】。”
絕龍嶺!
公冶縉麵上神色微微一凝,而後近乎下意識地心中一跳,竟是生出幾分不祥。
“此嶺絕龍之名,可有由來?”
曹武曾好遊曆天下,入洛陽為官前,走過不少地方。
每走一處,見到奇異景色更會與當地人打聽。
而這地方離司隸不遠,他自然是來過。
絕龍、絕龍,此處自然跟龍族脫不開關係。
傳聞早年龍族鼎盛之時,天下間上到江河湖海、下到支流井田皆由龍族掌管。
而濟水屬於四瀆八流的四瀆之一,更是天下江河之最。
隻是後來掌管這濟水的龍神也不知怎的竟是惹怒了人皇帝君,最後不但自身被斬,更連累這濟水因此遭遇重創。
從此日漸沒落,再也沒有四瀆之一該有的浩瀚。
而麵對曹武這一番講述,公冶縉心中不安卻是越發濃鬱,旋即脫口而出地追問道。
“可知道究竟是哪位人皇帝君?”
曹武也沒想到公冶縉竟對這鄉野傳說這般鄭重其事,想了想便道。
“傳說頗多,不過很多人都說是……我朝太祖。”
太祖?
這不可能!
本朝的事情,本將怎麼不知道?沒有聽說過?
可下一刻,他便是一愣。
猛然想起來,本朝太祖早年登帝前,似是確實斬過一條白龍!
公冶縉霍然望向那絕龍嶺,麵色倏地一變。
“禍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