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臘月,這天是一日冷過一日了。
明明那鬥大的太陽高懸在頂,卻偏偏讓人感覺不到多少溫度。
風一吹,那股子冷意仿佛能滲入骨髓一般,刺得人心尖生疼。
“這鬼天氣……”
身穿赭黃麻衣的王勳嘴裡咒罵著,順勢往身前的火堆裡添了把火,借著漸漸升騰而起的暖意,體內似乎被凍僵凝固的氣血,這才有了幾分鬆動的感覺。
再從架在火堆上的水壺中倒上一碗滾燙熱水,暖了暖手後一飲而儘。
“呼——舒坦!”
你看,人就是這麼容易滿足。
冷了,有火。
渴了,有水。
餓了,有食。
當這些都能得解決後,似乎其他什麼的都不重要了。
“來,食肉。”
隨意將烤得焦糊的肉食與同樣圍在火堆旁的幾人分了分,看著他們絲毫不在意自己的糟糕手藝,王勳開心地笑了。
說起來,最近軍中的食糧補給倒是越來越充沛了。
似過去這等肉食他們這些尋常士卒,哪能像現在這樣敞開了肚子吃?
火堆旁有人大口撕咬著,嘴裡嘟囔感慨著。
可隨著他的話出口,眾人臉上原本被火光軟化的神色,瞬間恢複了幾分僵硬。
就連生性跳脫的王勳麵上的笑意也漸漸斂去。
食糧補給越來越多,是因為吃飯的人變少了。
三五十人吃一百個人的飯,自然能吃到飽、吃到撐。
就像此刻他們這一小撮圍在火堆旁的人,其實都不熟識。
而過往那些熟悉的人都死了,甚至大多就死在他們的眼跟前。
他們親眼看著他們腦袋搬家、腸穿肚爛、身軀裂成數節……
“哇——”
似是回想起那不願回憶的那一幕幕,有人麵色一白,終是沒有忍住將剛咽下去的那口嚼爛的肉泥混著酸水吐了個乾淨。
那模樣、那氣味著實令人有些上頭。
其中一名中年士卒臉色陰沉有些不滿,可瞥見他默然流淚的年輕模樣,猶豫了下,終究沒有說什麼。
轉而望向一旁同樣臉色不好的王勳,出言問道。
“王貴人,你消息甚是靈通,可知道……是不是真的停戰了?”
王勳姓王,並州王氏同樣姓王。
以致於這廝逢人就吹噓他這個王,正是並州王氏的那個王。
隻不過他這一脈分支早年在遷出祖地後遭了難,就此沒落下來。
以致於今時今日落魄至此。
而他這一番說辭,真假根本無從考證,更沒人在意。
倒是都將之當作笑話來聽,並以‘貴人’稱他,以示戲謔。
而王勳對於這帶著調笑的稱呼也不在意,甚至有些自得。
此刻麵對這中年士卒的話,想也不想便直接點頭道。
“當然是真的,這還能有假?”
“你們沒見這兩日就連那撼山炮都停了?”
撼山炮,也就是鎮遼軍神機營列裝的靈紋炮。
對於鎮遼將士而言,它是戰場上的無雙利器,是他們建功立業、活命的本錢跟底氣。
可在這些黃天軍士卒眼中,它每一次的轟鳴都是傾瀉死亡的恐怖夢魘。
這已經兩日沒聽到它的動靜,說不適應那純粹是矯情、扯淡!
耳根子清靜、心神不再緊繃的大歡喜才是真話。
而有這一實打實的佐證,火堆旁的幾人才總算是長舒一口濁氣,將提心吊膽的心神鬆懈下來。
“那就好……”
中年士卒徐徐吐出一口濁氣,有些失神地感慨了一聲。
人道貴生,沒人不怕死。
尤其是那種根本看不到一絲希望的去死。
那種難以言說的絕望,饒是他這個見慣了風浪、早已將生死拋諸腦後的人,也會感到恐懼。
而與他的失神相比,此刻篝火旁的其他人更多的還是茫然。
“這就……不打了嗎?”
明明前一刻還是死戰不休的疾風驟雨,後一刻卻是這般風平浪靜的罷兵言和。
那這段時日以來,他們這些人前赴後繼的去死、咬牙趟過的屍山血海,又算個什麼?
“怎……怎麼能就不打了呢?”
眾人聞聲,將視線落在剛剛吐得一塌糊塗的那年輕身影上。
火光搖曳下,他那張年輕的麵容漲紅中帶著幾分猙獰,似是在質問。
“怎麼就不打了!”
麵對此人的怒問,王勳撇了撇嘴,無視了這年輕人的無知與愚蠢。
廢話!
當然是因為打不過啊!
不過也幸虧是沒希望打贏,否則還不知道要死上多少人。
而身邊其他人對這年輕人此刻的怒吼,也有些不滿。
可就在他們準備嗬斥他兩句的時候,卻聽他咬牙切齒地嘶聲道。
“我父死了!我兄長也死了!怎麼就說不打了,就不打了!”
“他們豈不是白死了?你們說!他們豈不是白死了!”
沒人能回答他這個問題。
或許這個問題根本就沒有答案。
所以他們隻能將心中剛剛那縷不滿散去,一個個低垂眼眸避開那年輕人的目光。
火堆的火光,依舊在風中搖曳,卻仿佛靜止了一般。
而就這在沉默許久後的某一瞬,突然一連數道身影大步走來。
為首的正是他們這一都的新都頭。
眾人見狀,趕忙起身準備行禮,卻被都頭擺手止住。
“今日是你們值守?”
見都頭臉色不好,王勳心中率先一沉,下意識就為自己等人聚在一起烤火辯解。
“都頭,這天太冷了,弟兄們也是……”
這話未半,就被都頭打斷。
“行了,沒怪你們。”
說著,都頭又道。
“去吧,將所有人都叫出來吧。”
此話一出,王勳幾人全都臉色一變,原本剛剛鬆懈下的心神瞬間重新緊繃。
這是又要上陣了?
其中那中年士卒更是狠狠瞪了他一眼,意思再明顯不過。
‘你他媽不是說停戰了嗎?’
可都頭在前,終究沒人敢多說什麼。
隻能沉重著臉,按了按腰間的刀兵,躬身行了個道禮。
“喏。”
隻不過就在他們即將轉身之際,卻又被都頭叫住。
“等等,待會兒列陣不用配兵,也不用著甲。”
聽聞這話,包括王勳在內的所有人一愣,麵上全然是疑惑不解之色。
而這時,都頭這才苦笑著解釋道。
“你們猜的不錯,停戰了。”
“此番讓你們去,是上麵的道長跟對麵說好了,對麵同意讓我們迎回道友的遺骸……”
其實並不是上麵道長去跟對麵說的,而是對麵主動提及的。
說什麼武夫戰場之上拚生死、論勝負,戰場之下自當彼此尊重。
尊重?
都頭有些搞不懂。
不過這話說完,在場眾人還是明顯長舒一口氣,緊繃的身形瞬間鬆垮。
‘不打了就好,這樣就不用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