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水。
這處曾經奏響十萬神都禁軍末路悲歌的遼闊大河,如今曆經十年歲月變遷,依舊能夠看出當初那場慘烈大戰的遺跡。
斷刃、碎甲、零星的破罡弩殘件,以及……散落在草叢中的碎骨。
前突的一行黑甲散騎駐足濟水之畔,望著前方廣闊無邊的河水,神色不禁有些感慨。
說實在的,在南下之前,他們這些北地兒郎一直以為那條分割遼東、遼西的遼水,便是這天下水流之最。
直到後來見識過那條東奔入海的通天河,他們才忽然發現過去的自己有多無知。
那般遼闊天河,當真可以稱得上一聲凡人難渡。
而眼前的這條濟水則給了他們另一種感覺。
那就是此河雖廣,可與隔壁青州的通天河相比,卻顯得格外寧靜平和。
以致於這兩岸的兗、冀二州皆承其惠。
草木繁盛,生機勃勃。
“真是一塊寶地啊!比咱們家裡強太多了……”
這無疑是一句廢話。
幽州位處邊陲,是出了名的苦寒,就算這些年來在君上強推下大力拓荒,逐漸展露出幾分黑土地的驚人潛力,可潛力終歸隻是潛力,與跟南方中原的菁華相比,還是相差太遠。
“此間甚好,不思歸也。”
其中一名甲士視線在這濟水兩岸來回梭巡,口中感慨著。
隨後忽然道。
“你們說這些地方咱們打下來了,是不是就屬於咱們了?”
一行就地休整的散騎聞言,神色一愣。
就連擰著水囊牛飲的領頭什長也下意識頓住了手裡的動作。
實話說,他還真沒想過這些。
他是個純粹的武夫。
打仗就打仗,上陣就上陣,從來沒有想過這些有的沒的。
當年跟著大將軍是這樣,後來大將軍隱退,君上繼承了鎮遼軍的一切,他也是這樣。
當兵吃糧,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天經地義。
可這一刻,他忽然有些貪心了。
是啊!
眼前這上等福地他們打下來了,憑什麼就不能屬於他們?
要知道按照鎮遼軍的規矩,軍中將士凡立下軍功,晉升軍職且不說,還能憑借軍功兌換財貨和土地。
換而言之,若是這片土地真屬於他們鎮遼軍,那就幾乎跟屬於他們每一個人並沒有多大的區彆。
想到這裡,什長望向腳下這片土地的眼神,漸漸起了幾分火熱。
而這時,他身邊的一眾麾下將士似乎也被牽動心思,很快便一個勁地討論起這個問題起來。
“廢話!咱們打下來的,當然是屬於咱們!”
“誰要是不同意,那就問問老子手裡的鎮遼刀!”
這一刻,這些北地武夫的彪悍展露無疑。
隻不過也有人提出質疑道。
“此間雖好,卻終究不是吾鄉,咱們這出來一趟,總不能連老家都不要了?”
聽聞這話,眾人一陣哈哈大笑,明顯不置可否。
時人重土難遷,但那是因為沒有更好的地方!
若是有更好的,誰願意在老家那苦寒之地受罪?
到時候將家人接過來一起享福,豈不美哉?
眾人嘻嘻哈哈地說著,忽然有人將目光望向領頭的什長。
“什長,你怎麼看?”
剛剛收起了水囊的什長,被一道道目光注視著,手指下意識在腰間懸著鎮遼刀柄上摩挲著。
片刻之後,忽然鬼神神差地道了一句。
“你們說,這兗州之地都這般肥沃、繁盛了,那司隸、豫州又該是何等光景?”
天下之地,以神都鎬京為核心。
次第延伸,越往外越荒蕪貧瘠、越往內則越繁花似錦。
剛剛正一副熱火朝天模樣的眾將士聽到這話,神色不禁一滯。
沒見過。
想象不出來。
隻不過下一刻,有人忽然嘟囔道。
“乾脆讓君上帶我們去神都走一遭算了,到時候君上高坐明堂,我們也能跟著雞犬升天,在神都安個家……”
此話一出,所有人的目光瞬間望向說話那人,看得那將士渾身不自在。
正忸怩不知所措,以為自己說錯了話的時候,身邊一眾袍澤突然爆發出一陣豁然開朗的大笑。
“哈哈!你他娘的,還真是個天才!”
就連什長也是一臉感慨。
他還是格局小了,膽子不夠大。
這天下他姬氏他娘的坐得,憑啥咱君上就坐不得?
隻是就在眾人準備圍繞這個大逆不道的話題繼續討論下去的時候,遠處遼闊的濟水之上忽然飄來一座座宛如山巒的艨艟巨艦。
一眾散騎見狀,瞬間神色一肅,再也顧不得暢想這些有的沒的,頃刻間齊齊翻身上馬,往來時的路策馬回奔。
……
自去歲香積寺血戰一場。
李靖的南路鎮遼軍與兗、豫二州黃天軍在兗州停戰、對峙了小半年。
隻不過由於那日鎮遼軍主動替黃天軍收斂了屍骸,雙方的關係雖看似水火不容、不死不休,可實際上並沒有那麼緊張。
這也導致那一日韓紹驟然打出‘複君仇’的旗號,重新興兵開戰,黃天軍抵抗的戰意遠沒有之前那般強烈。
在接連幾場大戰,擊潰了二州黃天軍的狂熱核心後,看似龐大的黃天軍幾乎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瓦解。
尤其是在看到鎮遼軍在得勝之後,不但沒有痛下殺手妄加屠戮,還對被俘的黃天士卒百般優撫。
不少黃天士卒甚至選擇了主動放下刀兵,向鎮遼軍請降。
而這其中除了有六扇門的滲透出力外,真正起到作用的其實是剛剛興起的太平道。
尤其是以左慈為核心的一眾太平道高層,他們這些人幾乎都是黃天道曾經的中堅人物。
沒有比他們更懂黃天道,更懂黃天道的經義菁華。
花費了這小半年的工夫,雖然不至於左右二州黃天軍中軍大帳的決議,卻早已無聲無息地動搖了二州黃天軍的根基。
所以自韓紹儘起大兵那一日開始,鎮遼軍幾乎是一路橫推。
三日前的那一戰,當李靖陣斬兗州黃天渠帥,冀州黃天渠帥重傷敗退帶著殘部狼狽遁逃冀州,整個兗州的戰局其實已經塵埃落定。
隻不過在這之後,李靖並沒有趁著大勝之威,對著冀州黃天軍銜尾追擊,趁機一路攻取冀州。
而是出乎預料地調轉兵鋒,提兵北上濟水!
如此一來,鎮遼軍的目的就已經很明顯了。
他們這竟是要悍然選擇直搗黃龍,直取黃天道的真正腹心——冀州!
……
濟水之畔。
與十年前十萬神都禁軍的望濟水而興歎不同,包括李靖在內的一眾鎮遼軍將從始至終都很平靜。
這是一種一切儘在掌握的絕對自信。
而這份絕對自信的來源也很簡單,正是此刻遊曳在濟水之上的巨大墨家寶船。
“君子性非異也,善假於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