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裡落針可聞。連法官翻閱卷宗的動作都停了下來。空氣沉重得像灌滿了鉛。
庭審繼續進行,但基調已然改變。周家代理人的辯駁變得蒼白無力,隻反複強調孩子是無辜的生命,強調許寧的“承諾”。而許寧隻是沉默地坐著,沒有再為自己多說一句話。那些攤開的文件,已經說明了一切。
漫長的等待後,審判長開始宣讀判決書。他的聲音平穩莊重,在寂靜的法庭裡清晰地回蕩。
“……本院認為,生育權是公民依法享有的基本人身權利,其行使與否應由權利人自主決定。被告許寧作為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在法律規定的範圍內享有自主決定終止妊娠的權利。原告周建國、李淑芬作為公婆,無權乾涉被告的此項權利……被告在葬禮現場的口頭表示,係在特定情境下受到強烈情感壓力所致,並非其真實意願的完全、自由表達,亦不構成具有法律約束力的承諾……原告主張被告‘背信棄義’、‘滅絕人性’等指控,缺乏事實和法律依據,本院不予采納……”
我屏住了呼吸,指甲再次掐進掌心。
“……關於原告主張被告賠償巨額精神損害賠償金的訴訟請求。本院認為,被告許寧終止妊娠的行為,客觀上確實給剛剛經曆喪子之痛的原告造成了精神上的痛苦。考慮到原告周建國、李淑芬老年喪子、渴望延續血脈的特定情感需求與被告行使自身合法權利之間存在難以調和的衝突,本院酌情判決被告許寧向原告周建國、李淑芬支付精神損害撫慰金人民幣五萬元……”
旁聽席傳來壓抑的抽氣聲。周家父母緊繃的身體似乎微微晃動了一下,眼神複雜。
“……關於原告主張剝奪被告對周峻遺產繼承權的訴訟請求。本院認為,被繼承人周峻名下的房產首付款雖來源於原告,但該房產已登記在周峻名下,係周峻婚前個人財產。被告許寧作為周峻合法配偶,係其法定第一順序繼承人。周峻生前所欠債務係其個人債務,應由其遺產清償,不足部分原告作為父母亦不負清償責任。被告終止妊娠的行為,不影響其作為配偶的法定繼承權。故原告此項訴訟請求,缺乏法律依據,本院依法予以駁回……”
整個宣判過程,法庭裡鴉雀無聲。隻有審判長清晰平緩的宣告在空氣中震蕩、回響,最終沉澱為冰冷的法律文書效力。當最後一句“駁回原告其他訴訟請求”落下,法槌敲響的清脆聲音如同一個休止符,這場在死亡陰影下展開、撕扯著倫理人情與冰冷律法的荒誕劇,終於落下了帷幕。
旁聽席開始騷動,人們低聲議論著,起身準備離開。周建國和李淑芬像是瞬間被抽乾了所有力氣,頹然癱坐在椅子上,兩張臉灰敗得如同蒙塵的舊紙,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不再有憤怒,隻剩下無邊無際的茫然和絕望。
許寧站了起來。她依舊很平靜,默默地收拾著自己麵前那疊厚厚的、作為證據的文件。動作很慢,一張張,重新塞回那個不起眼的帆布包裡。她瘦削的脊背挺得很直,像一個孤獨的鬥士終於卸下了鎧甲,卻露出了滿身看不見的傷痕。
她挎上包,沒有再看原告席一眼,也沒有看周圍任何探尋的目光,轉身,一步一步,緩慢而穩定地朝著法庭出口走去。日光從高高的窗戶斜射進來,在她身後拉出一道長長的、孤寂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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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在稀疏的人流後麵,走出莊嚴肅穆卻又令人窒息的法庭大樓。深秋的風帶著淩厲的寒意撲麵而來,卷起地上幾片枯黃的梧桐葉。陽光有些刺眼,我下意識地眯了眯眼。
許寧正走下法院門前那長長的、冰冷的灰色花崗岩台階。她的背影在空曠的台階上顯得格外單薄。風吹亂了她的額發。
就在這時,她抬起手,似乎想將一縷被風吹到臉頰的頭發彆到耳後。手臂抬起時,她那件灰色套裙口袋的袋口邊緣,隨著動作微微敞開了一角。
一張折疊得皺巴巴的白色紙張,從敞開的袋口露出了一小塊。上麵印著醒目的藍色醫院抬頭。最下方,一個潦草卻堅決的簽名旁邊,打印著一個冰冷的日期。
那個日期,像一道猝不及防的閃電,劈開了深秋的寒意,直直刺入我的眼底——赫然是周峻葬禮當天的日期!葬禮結束後那個漫長而壓抑的夜晚!
原來,在公婆跪地痛哭哀求、在她麵色平靜點頭應允“好”的那個絕望夜晚,在所有人離開、留下她獨自麵對死亡和新生雙重枷鎖的冰冷靈堂裡……她早已簽下了那張通往解脫、也通往更深孤獨的單程票。
她根本未曾有過絲毫的猶豫和掙紮。在她吐出那個“好”字之前,命運的扳機早已扣響。那平靜點頭的背後,不是妥協,而是早已完成的、斬斷一切的最後宣判。
我的腳步釘在原地,再也無法挪動一步。隻能看著她一步步走下冰冷的石階,走向人行道,融入深秋午後稀薄而匆忙的人流。那灰暗的背影,像一滴水落入渾濁的河流,瞬間消失不見。法院門口巨大的石柱投下濃重的陰影,我被籠罩其中,隻覺得寒意刺骨,從指尖一路凍到心臟深處。
口袋邊緣露出的那一角紙片,那個冰冷的日期——葬禮當晚——像一個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的視網膜上,反複灼燒。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葬禮上那令人窒息的跪地哀求,那撕心裂肺的哭嚎,那幾乎凝滯的空氣和所有投向她的、帶著同情、審視甚至隱隱壓力的目光……對她而言,早已是一場延遲上演的、荒誕的獨角戲。在她點頭說出那個輕飄飄卻重如千鈞的“好”字之前,在她被當成悲情主角、孝順兒媳、未來希望之前,命運的扳機,在她獨自麵對那個剛剛成為她亡夫的男人冰冷的軀體時,就已經被她自己,決絕地扣下了。
那所謂的平靜,根本不是麻木,也不是隱忍,而是塵埃落定後的虛空。是砍斷最後一絲牽連後,萬籟俱寂的荒原。
那一刻,靈堂裡隻剩下她一個人了嗎?香燭的餘燼是否還在散發著嗆人的焦糊味?水晶棺的反光是否映照出她蒼白如鬼的臉?她拿出那張冰冷的紙片,掏出筆,指尖是否像法庭上展示銀行流水時一樣穩定?簽下名字的那一刻,聽著筆尖劃過紙麵那細微的“沙沙”聲,她看著靈柩裡的周峻,心裡又在想什麼?
是想起了那些深夜追命的威脅電話鈴聲?想起了那張張如同催命符般印著天文數字的賬單?想起了他一次次“最後一次”的謊言,眼淚和賭咒發誓?還是想起了腹中那剛剛萌芽,卻注定要背負父輩沉重陰影的生命?也許,她什麼都沒想,腦子裡隻剩下那個清晰的、冷酷的念頭:結束這一切。斬斷這盤根錯節的痛苦,斬斷這由欺騙和深淵構築的未來。哪怕代價是另一份沉重的罪孽感,哪怕從此背負罵名,她也必須親手為自己和那個尚未成型的孩子,按下停止鍵。那個點頭,不是承諾,而是葬禮必要的謝幕詞,是她對這個荒謬世界的最後一點體麵。
風卷起地上的落葉,打著旋兒撲到我的褲腳上。法院門口的警衛麵無表情地站著,路過的車輛呼嘯而過,帶起一陣塵土。世界一如既往地運轉著,仿佛剛才法庭上那場剝皮見骨、鮮血淋漓的審判,以及台階上那個口袋裡裝著命運判決書的女子,都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插曲。
田穎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那寒意似乎穿透了肺腑。我最後望了一眼許寧消失的方向,那裡隻有車流和人潮。然後,我轉過身,裹緊了大衣,一步一步,朝著與她相反的方向走去。腳步有些虛浮,像是踩在剛解凍的冰麵上。
我知道,關於許寧的故事,關於那個未出世的孩子,關於周家崩塌的希望和綿延的怨恨,在法律文書落定的那一刻,已然塵埃落定。但那個葬禮當晚的名字和日期,那個平靜點頭背後的預謀與決絕,就像一枚淬毒的冰針,深深紮進了我的記憶深處。那不是故事的尾聲,而是一個巨大空洞的開始——屬於許寧的,也屬於所有被真相擦肩而過的、旁觀者的。我們以為自己在見證一場悲劇的落幕,殊不知,那隻是另一場更漫長、更孤寂的放逐的序章。而她口袋裡的那張紙,就是她踏上這條不歸路唯一的、沉默的通行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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