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薇姐是我們部門那道移動的風景。四十了,眼尾有細紋,可那身段、那儀態,說是三十出頭都有人信。她是公司裡那種走路帶香風的存在——不是濃烈俗氣的香水味,是極淡的梔子花香,混合著她本身溫潤的氣息。我位置斜對著她辦公室的磨砂玻璃門,總能瞥見一個優雅專注的側影。
昨天是她生日。公司慣例的蛋糕分享草草結束,沒人敢喧鬨著往她臉上抹奶油,她的美帶著一種不容褻瀆的距離感。今天一早,她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很久沒出來。我抱著一疊報銷單,假裝去隔壁部門找人,經過她虛掩的門縫時停下了腳步。
我看見她了。她正對著門後那塊小小的穿衣鏡,動作有些滯澀地套上一條嶄新的米白色羊絨裙。那裙子質地極好,柔和的光澤包裹著她的身形,有種沉靜的貴氣。她微微側身,仔細地整理著腰線和裙擺,然後打開一支我沒見過的口紅。那顏色極其明豔,飽滿得如同剛切開的、最新鮮的三文魚腩。她湊近鏡子,小心翼翼地塗上飽滿的下唇。日光燈清冷的光線落在她臉上,我能清楚地看見,她握著口紅管的手指,細微地、神經質地顫抖著。那抹紅,在早晨慘白的光線裡,顯得有些突兀,甚至是孤注一擲的豔麗。
心口莫名跟著那顫抖揪了一下。我剛想挪開視線,眼角餘光掃到樓下——透過走廊儘頭那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公司門前停著許薇姐那輛熟悉的白色轎車。車前站著兩個人,是她的父母。老兩口穿著異常正式,許教授是筆挺的深灰色西裝白襯衫,一絲不苟打著領帶;許伯母則是一身莊重的絳紫色套裝裙,外麵裹著厚實的羊毛大衣。他們站得近乎筆直,像兩尊肅穆的雕像,靜靜地守著那輛車,目光時不時投向公司大門的方向。那陣仗,肅穆得不像送女兒上班,倒像是要去奔赴某個極其隆重的場合,某種……外交儀式?或是嚴肅的庭審?
一股怪異感攥住了我。那口紅,那裙子,樓下那對穿戴得像要出席國宴的父母。我抱著那疊報銷單,手心微微沁出汗。
正愣神,許薇姐辦公室的門輕響一聲開了。她走了出來,那條米白羊絨裙襯得她肌膚勝雪,唇上的豔紅成了唯一濃烈的色彩,灼灼燃燒。她迎麵走來,腳步比平日略顯急促。與我擦肩而過時,那陣熟悉的梔子花香裡,混進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清冽的男士香水尾調,她慣用的那種。我脫口而出:“許薇姐,今天有重要約會?”
她腳步一頓,側過頭看我。那雙溫潤漂亮的杏眼裡,翻湧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極其複雜的情緒。不是羞澀,不是甜蜜,更像是某種醞釀已久的決心,帶著破釜沉舟的孤勇。她甚至微微揚了一下下巴,嘴角勾起一個弧度,那笑容有些緊繃,又帶著奇異的亮光。
“嗯,”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落在安靜的走廊裡,像投入靜湖的石子,“我去表白。”
沒等我消化這句話裡爆炸性的信息,她緊接著又補了一句,語速快而清晰,帶著一種宣告式的篤定,或者說,是給自己壯膽的宣言:“這次,他逃不掉。”話音落,她不再看我,轉身徑直走向電梯間,高跟鞋敲擊著拋光大理石地麵,發出清脆又略顯急促的“噠、噠”聲,每一步都踏在我驟然加速的心跳上。
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電梯金屬門後,我腦子裡隻剩下嗡嗡的響聲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表白?四十歲的許薇姐?那個傳說中各方麵條件都無可挑剔、已是某銀行副行長的男友?還需要她親自去表白?那句“他逃不掉”更是在我耳邊不斷回響,帶著一股近乎悲壯的執拗。腳下像生了根,直到那疊報銷單邊緣被我無意識捏得卷了角,才猛地回過神。鬼使神差地,我幾乎是跑著衝回自己工位,抓起包和外套,對旁邊同事含糊地丟下一句“我出去辦點急事”,就追了下去。
隔著旋轉門的厚重玻璃,我看見許薇姐走向她的白色轎車。她的父母立刻迎上去,許伯母伸出手,似乎想替女兒拂一下並不存在的灰塵,又或是整理一下頭發,但手伸到半空,又帶著點局促地放下了。許教授隻是微微點了點頭,動作沉穩地替女兒拉開了後座的車門。三個人之間流淌著一種無聲的緊繃,沒有交談,隻有車門關上的沉悶聲響。
出租車司機大概以為我遇到了什麼十萬火急的事,在我語無倫次的“跟上前麵那輛白車”的催促下,車子猛地躥了出去。
白色轎車開得不快,穩穩當當,最終停在了城市中心一家格調極高的連鎖咖啡館門前。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纖塵不染,裡麵暖黃的燈光、舒適的沙發、捧著筆記本電腦或低聲交談的客人,構成一幅慵懶閒適的圖景。許薇姐和父母下了車,父親替她推開了沉重的玻璃門。我趕緊付了車錢,隔著一條不算寬的馬路,躲在一排茂盛的綠化灌木後,心臟在嗓子眼跳得發疼。
他們選的位置就在臨窗處。許薇姐背對著我坐下,我隻能看到她羊絨裙的背影和梳理得一絲不亂的發髻。她的父母坐在她對麵,側臉對著窗外。許伯母的表情近乎凝固,許教授放在桌麵上的手,手指下意識地屈伸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咖啡館裡流淌著舒緩的爵士樂,隔著一條馬路和厚厚的玻璃,像一個無聲的舞台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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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過了十幾分鐘,一個穿著藏藍色羊絨大衣、身材高大的男人出現在視野裡。他很沉穩地走向他們的桌子。是傳說中的陳銳?男人麵帶得體笑容,向許薇的父母欠身致意,然後才在許薇姐旁邊的位置坐下。距離有點遠,我看不清他的具體表情,隻覺得那姿態從容自信,舉手投足間帶著一種精英人士慣有的掌控感。
許薇姐的動作清晰起來。她側過身,從放在旁邊座位上那個印著奢侈品ogo的精致大紙袋裡,拿出一個包裝得極其考究的長方形盒子。她雙手捧著盒子,遞向那個男人。她的背脊挺得筆直,脖頸的線條繃得很緊,像是用儘了全身的力氣在維持一個優雅的姿態。我能想象她此刻臉上的表情,一定是帶著期盼和深藏的緊張的。她似乎在說什麼,嘴唇開合著。
男人伸手接過了盒子,並沒有立刻打開。他微微低下頭,看著盒子,又抬頭轉向許薇姐的方向。就在這一刻,他臉上的笑容慢慢褪去了。即使相隔一段距離,我也清晰地看到他眉宇間驟然凝結的冷意。他身體微微後仰,靠在咖啡館舒適的沙發靠背上,嘴唇動了動。
緊接著,那個長方形盒子,被他伸出的手,以一種極其緩慢、卻又帶著不容置疑的疏離和輕蔑的姿態,推回到了桌子中央。盒子孤零零地停在那裡,像一個被遺棄的證物。
許薇姐的身體猛地僵硬了。她保持著遞出盒子的姿勢,雙手還懸在半空,仿佛凝固成了雕像。她的肩膀瞬間垮塌下去,不再挺拔。
就在這時,那個男人提高了音量。冰冷的、毫無起伏的聲線,如同淬了冰的刀鋒,“唰”地一下,穿透了咖啡館的玻璃幕牆,狠狠刺入我的耳膜,也刺穿了街道上初冬的薄寒空氣:
“許薇,你是個好人,但我們不合適了。你配不上我現在的地位。”
每一個字,都清晰得如同重錘砸落。許薇姐懸在半空的手,驟然垂下,死死攥住了米白色羊絨裙的裙擺,力道大得指節都泛出青白。我看見她對麵,許伯母猛地捂住了嘴,身體向前傾,肩膀劇烈地抖動起來。一直沉穩的許教授,霍然站起身,盯著那個男人,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隻是痛苦地閉上了眼,頹然跌坐回沙發裡。
男人不再看他們一眼,站起身,毫不猶豫地轉身離去。高大的身影穿過咖啡館暖黃的光影,冷硬得像一塊移動的冰岩。
窗外天色不知何時已陰沉得如同潑墨。豆大的雨點毫無征兆地砸落下來,劈裡啪啦,瞬間就在玻璃窗上蜿蜒出道道急促的水痕。許薇姐依舊維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她的父母一左一右試圖靠近她,似乎在焦急地說著什麼。
隔著被雨水衝刷得一片模糊的玻璃,隔著喧嘩的雨聲,隔著一條濕漉漉的馬路,那個穿著米白色昂貴羊絨裙、妝容精致卻瞬間被抽走了所有靈魂的身影,像是被困在冰冷琥珀裡的蝴蝶。雨幕重重,我甚至看不清她臉上是否有淚,隻覺得那團米白色在灰暗的雨景中晃動著,最終被她父母半攙半扶地帶離了座位,步履踉蹌地消失在咖啡館深處。那抹刺目的米白,連同那句冰冷刺骨的“配不上”,像個烙印,狠狠燙在我的記憶裡。那個冬天,公司裡關於最美主管許薇被銀行副行長男友當眾羞辱拋棄的流言,如同窗外席卷的寒風,刮遍了每一個角落。她請了長假,那個總是縈繞著淡淡梔子花香、令人心安的優雅側影,從我的視野裡消失了很久。
時間如同被雨水泡得發皺的舊報紙,一頁頁翻過,黏糊糊地滑入了三個月後春天潮濕的尾巴。午後的茶水間彌漫著廉價速溶咖啡和點心碎屑混合的甜膩氣息,日光燈嗡嗡輕響,幾個同事擠在微波爐前等著熱飯,嘰嘰喳喳的閒談聲像一群不知疲倦的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