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秒令人窒息的沉默後,她終於開口了,聲音清晰地通過話筒傳遍了整個大廳,甚至帶著一點輕鬆的調侃:
“靈感?”她輕輕笑了一聲,那笑聲很輕,卻像一滴水落在滾燙的油鍋裡,“不過是一場……雞蛋引發的血案罷了。”
“嘩——”
現場先是死一般的寂靜,緊接著爆發出不可思議的驚呼和更加瘋狂的閃光燈!記者們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鯊魚,瞬間激動起來,無數問題洶湧而至:“血案?是指家庭衝突嗎?”“可以具體說說嗎?”“這和您真實生活有關嗎?”“書中的‘母親’是否就是您自身經曆的投射?”
張芸卻不再回應。她臉上的笑容依舊得體,眼神卻微微垂下,避開了那一束束灼熱探究的視線,隻專注於簽下一本書。她隻是溫柔地、沉默地,一本接一本地簽著,如同獨自穿越一片喧囂的海洋。
簽售會接近尾聲,人群開始蠕動散去。工作人員已經開始收拾旁邊的展板。我猶豫著,正打算隨著人流離開,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簽售桌後方、靠近緊急出口那片相對僻靜的角落吸引過去。
那裡站著一個人。
是李輝。
他抱著臂膀,微微佝僂著背,像是要把自己縮進角落的陰影裡。他穿著洗得有些發白的灰色夾克,頭發有些淩亂,臉頰深深凹陷下去,胡子茬也沒刮乾淨,整個人透著一股風塵仆仆的狼狽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與他這副潦倒疲憊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腳邊排排坐著的三個孩子。孩子們穿著乾淨整潔的衣服,小臉上洋溢著興奮的紅暈,此刻正瞪大眼睛,崇拜地望著聚光燈下那個被無數人簇擁、光芒四射的身影——他們的媽媽。最小的女兒懷裡,還緊緊抱著一個嶄新的、包裝漂亮的禮品盒。
李輝沉默地站在那裡,像一尊被遺忘在喧囂盛宴角落的石像。他的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死死地釘在張芸身上。那眼神極其複雜,裡麵有難以掩飾的震驚、無所適從的茫然,似乎還摻雜著一絲隱隱的、沉重的懊悔,以及更深層的、無法言說的疲憊。他似乎這才真正意識到,那個沉默著承受了無數瑣碎壓力、那個在他眼中或許早已黯淡無光的妻子,已然在他未曾留意的深淵掙紮裡,浴火重生,飛升到了一個他無法企及、隻能仰望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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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芸終於簽完了最後一本書。她站起身,對著還在排隊等待的讀者歉意地鞠了一躬,工作人員立刻上前維持秩序。她沒有理會尚未散儘的記者和閃光燈,也沒有走向後台休息室的通道。她站在原地,目光如同精準的探照燈,穿透了稀薄下來的人群,筆直地投向那個角落。
空氣仿佛凝固了。
她臉上的職業笑容一點點褪去,沉靜如水的麵容上沒有任何波瀾。她邁開步子,高跟鞋敲擊著光潔的大理石地麵,發出清晰而沉穩的“嗒、嗒”聲,一步步走向李輝和孩子們所在的那個角落。那聲音在驟然安靜下來的背景音裡,顯得格外沉重,敲打在每個人的心跳上。人群不由自主地為她分開一條通道,所有的議論和喧囂都消失了,隻剩下無數雙眼睛追隨著她移動的身影,屏息凝神。
她走到他們麵前,停下腳步。她先是彎腰,伸出手,動作極其自然地,極其溫柔地,摸了摸三個孩子仰起的小腦袋。孩子們立刻親昵地蹭了蹭她的手心。
然後,她才抬起頭,平靜地看向依舊僵立在那裡、神情緊繃、眼神複雜閃爍的李輝。她的目光平靜得像一片深秋的湖,沒有絲毫質問,也沒有勝利者的姿態,隻有一種經曆了漫長跋涉後的溫和與確定。
她看著他,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回蕩在寂靜的空間裡,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
“孩子爸,”她說,“該回家了。”
李輝的身體明顯地晃了一下,仿佛被這句話的重量擊中。他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妻子。他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麼,喉嚨卻像被堵住,最終一個字也沒能擠出來。隻有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裡,瞬間湧起一片劇烈的、壓抑的水光,在明亮的燈光下折射出破碎的光芒。他飛快地低下頭,用力吸了一下鼻子。
角落裡,三個孩子懵懂的目光在父母之間來回轉動,不明白這無聲的驚濤駭浪,卻本能地用力握緊了彼此的小手,如同三棵在風暴縫隙中緊緊依偎的小草。張芸伸出的手懸在半空,沒有催促,隻是安靜地等待著,像等待一片飄落塵埃的羽毛終於找到它的歸處。
時間凝固在這一刻。圖書城穹頂高懸的冷白色燈光,冰冷地灑落,在李輝臉上刻下深刻的陰影。他低垂的頭顱仿佛有千斤重,脖頸上青筋凸起,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帶著輕微的、壓抑不住的顫動。他不敢看張芸的眼睛,那平靜的目光比任何斥責都更具穿透力,將他內心搖搖欲墜的堡壘瞬間擊穿。他能感覺到四麵八方投射過來的視線,好奇的、探究的、甚至是帶著憐憫的,如同無數細密的針,刺得他體無完膚。他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渺小與不堪,就在這片他曾以為可以主宰一切的空間裡,在被他視為理所當然存在的妻子麵前。
“爸……爸爸?”最小的女兒,紮著兩個羊角辮的小女孩,怯生生地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仰著小臉,大眼睛裡盛滿了困惑和一點點不易察覺的恐懼,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輕輕拽了拽李輝夾克的下擺。那細微的拉扯,帶著孩子純粹的依賴,像一道微弱卻精準的電流,猛地擊中了李輝早已潰不成軍的堤壩。
積蓄已久的情緒如同岩漿找到了噴發的裂口。
一聲極其壓抑、近乎嗚咽的抽泣聲從他喉嚨深處迸發出來,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他猛地抬起手,用粗糙的手背狠狠抹過眼睛,試圖阻止那洶湧而出的淚水,但那隻是徒勞。他佝僂的脊背劇烈地起伏著,肩膀無法控製地聳動,如同一個在寒風中凍僵的人突然暴露在暖流裡,所有的僵硬和偽裝都在瞬間融化崩塌。
豆大的淚珠,混濁、滾燙,順著他布滿胡茬、深陷下去的臉頰蜿蜒而下,重重砸在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麵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那不是委屈,不是憤怒,是一種遲來的、沉重的、裹挾著無儘懊悔與自我厭棄的洪流。他不敢看孩子們,不敢看張芸,更不敢看周圍那些靜默的、見證了這一刻的陌生人。他像個終於被戳破的氣球,隻剩下狼狽的、赤裸裸的崩潰。
“媽媽……”大兒子有些驚慌地看著突然痛哭的父親,又求助地望向張芸。
張芸懸在半空的手終於緩緩落下。她沒有去碰觸痛哭失聲的李輝,而是輕輕攬住了靠她最近的小女兒,將她柔軟的小身體帶進懷裡。她的動作依舊溫柔,眼神掠過李輝劇烈顫抖的身影,卻沒有停留太久,那目光裡已然沒有了激烈的情感波瀾,隻有一種深沉的平靜,一種穿越風暴中心後的疏離與了然。
“沒事了。”她低聲對懷裡的女兒說,聲音像羽毛一樣輕,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定人心的力量。她的目光掃過三個孩子,看到了他們眼中的不安和尋求保護的渴望。“爸爸……隻是有點難過。”她用了一個極其簡單、甚至有些蒼白的詞來形容這場山崩地裂般的情緒爆發,沒有解釋,沒有評判,隻是陳述一個孩子們能勉強理解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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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彎腰,從依舊緊抱著禮品盒的小女兒手中輕輕接過那個盒子。盒子包裝得很漂亮,係著粉色的絲帶。她沒有拆開,隻是順手將它放在了旁邊的空椅子上——那個位置,原本或許是留給李輝的。
然後,她重新直起身,目光再次投向那個被巨大痛苦攫住的男人。他沒有停止哭泣,隻是聲音變得更加嘶啞低沉,像是負傷的野獸在洞穴深處的哀鳴。他的世界在這一刻隻剩下自我崩塌的聲音。
“走吧。”張芸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李輝壓抑的哭聲。她沒有再看他,而是牽起了另一個孩子的手,又示意大兒子跟上。“該回家了。”
這三個字,平靜得沒有一絲漣漪。
她牽起兩個孩子,邁步向著出口的方向走去。高跟鞋落地的聲音,嗒、嗒、嗒,節奏穩定,不快不慢,像設定好的節拍器,在這片混雜著崩潰哭聲、竊竊私語和空調嗡嗡聲的空間裡,敲擊出一條通往現實的路徑。她沒有回頭,背影挺直而孤單,卻又帶著一種卸下千斤重擔般的鬆弛感。
小女兒被張芸牽著,一步三回頭地看著蹲在地上、蜷縮著哭泣的父親,小臉上寫滿了茫然和擔憂。大兒子緊隨在母親身側,神情複雜,小小的眉頭緊鎖著。
終於,李輝似乎耗儘了最後一絲力氣,哭聲漸漸弱了下去,變成了斷斷續續的抽噎和粗重的深呼吸。他像是剛從一場噩夢中驚醒,渾身脫力,虛汗浸透了夾克衫的裡襯。他茫然地抬起頭,臉上淚痕交錯,眼睛紅腫得像爛桃。視線模糊地搜尋著,隻捕捉到張芸和孩子們即將消失在轉角處的背影。
那背影決絕而清晰,沒有一絲猶豫。
一股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他。比剛才的崩潰更甚。那是一種被徹底遺棄在世界邊緣的冰冷恐懼。他猛地意識到,那個曾在家中灶台前沉默忙碌、在孩子們哭鬨時耐心安撫、在他抱怨雞蛋時起身去煮的背影,這一次,是真的要離開了。不是爭吵後的負氣出走,不是掀桌子後的短暫冷戰,而是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平靜,走向一個不再有他的歸處。
“芸……”他嘶啞地發出一個破碎的音節,聲音微弱得隻有他自己能聽見。
他幾乎是手腳並用地從冰涼的地麵上掙紮著爬起來,雙腿因為長時間的蜷縮和巨大的情緒衝擊而酸軟發麻,打了個趔趄才勉強站穩。他胡亂地用袖子擦了一把臉,顧不得狼狽,跌跌撞撞地朝著張芸和孩子們消失的方向追去。他甚至忘記了角落椅子上那個包裝精美的禮品盒——那或許是他笨拙地試圖挽回什麼的證明,此刻卻被徹底遺忘。
“等等我……”他喘息著,聲音嘶啞乾澀,破碎得不成調子。他追出簽售區,追過一排排高聳的書架,在彌漫著油墨香氣的通道裡踉蹌奔跑,像一個溺水的人在追逐最後一根浮木。
圖書城明亮的燈光一盞盞向後退去。通道儘頭,是通往外麵世界的巨大玻璃門。午後的陽光透過玻璃,在地上投射出明亮耀眼的光斑。他看到張芸牽著孩子們的手,在那片耀眼的光暈中,推開了沉重的玻璃門。門外,是車水馬龍的世界,喧囂的聲音隱隱傳來。
李輝的腳步猛地頓住,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他看著那扇門在她身後緩緩合攏,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的光影。他知道,他必須穿過這道門,必須追上那個背影。否則,他就將被永遠留在這一邊的陰影裡,留在那個充斥著抱怨、冷漠和一地狼藉的破碎過往中。
他深吸一口氣,帶著一身狼狽和尚未平息的戰栗,用儘全身力氣,朝著那扇緩緩關閉的光之門,衝了過去。如同撲火的飛蛾,帶著孤注一擲的絕望和渺茫到近乎虛幻的希望。
門在他眼前徹底合攏,發出沉悶的聲響。玻璃門上清晰地倒映出他倉惶、淚痕未乾的臉,和他身後那龐大、安靜、仿佛一切都未曾發生過的圖書城。而玻璃之外,陽光刺眼,人潮洶湧,張芸和孩子們的身影早已彙入其中,辨不出方向。
他用力推開門,滾燙的、帶著夏日喧囂的空氣瞬間將他吞沒。灼目的陽光讓他下意識地眯起了眼。他茫然四顧,眼前隻有川流不息的人群和冰冷的鋼筋森林。那個剛剛還清晰可見的背影,像是融化在了耀眼的陽光裡,消失得無影無蹤。
巨大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至頂。他僵立在原地,像個迷路的孩子,站在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徹底失去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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