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機的卡紙聲像垂死者的呻吟,第三十七頁報表的半截身子還卡在滾軸裡,進退不得。一張鮮紅到刺眼的請柬突然拍落在桌上,不偏不倚,蓋住了報表上那串刺眼的赤字。我抬起頭,老張溝壑縱橫的臉龐擠成一團,堆砌著一種近乎討好的笑意,眉眼間卻又沉澱著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小田,下個月……下個月初八,我兒子辦事兒,”他舔了舔有些乾裂的嘴唇,聲音被周遭鍵盤的敲打聲碾得細碎,“一定……一定賞光來啊。”
那抹突兀的紅,像一滴不合時宜的血,濺在灰蒙蒙的辦公室底色上。我愣了一下,機械地點頭,喉嚨裡隻擠出個含混的“哦”。老張,還有一年就退休的老張,平日裡悶得像塊吸飽了水的舊墩布,聲音低啞,走路都習慣貼著牆根,生怕驚擾了誰。此刻,他竟逐一走向每一張格子間,仿佛踩在無形的刀尖上,乾瘦的身影在日光燈下微微發顫,將那刺目的紅一份份遞過去。空氣裡有種奇異的凝滯,敲擊鍵盤的手指明顯慢了下來,目光像細密的針,無聲地紮向他佝僂的脊背。
角落裡,細碎的議論如同蚊蚋驟然聚集。“嘖,老張這是豁出去了?臨了撈一把?”財務部的小王,嘴角撇得能掛油瓶,聲音不高不低,剛好夠傳到耳朵裡,“平常摳搜得盒飯都自帶,這會兒倒大方了?擺幾十桌?嘖,這算盤打得……”旁邊立刻有人嗤笑一聲接上:“可不嘛,退休金能拿多少?兒子辦婚禮,不多收點‘讚助’,以後日子怎麼過?”那些聲音黏膩冰冷,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刻薄,仿佛老張從遞出請柬那一刻起,就成了個明碼標價的貪婪符號。我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裡那份帶著體溫的請柬,硬硬的棱角硌著掌心,它不再是純粹的喜氣,倒像一塊燒紅的炭。
老辦公室裡,空氣越發沉悶粘稠,透不過氣。我端著杯子穿過格子間,恰好瞥見老張獨自站在飲水機旁。他枯枝般的手指捏著個紙杯,裡麵空空的,隻是無意識地捏著,塑料杯壁被他捏得深陷進去,發出輕微的沙沙聲。窗外鉛灰色的天光落在他花白的頭發上,照亮了那些縱橫的溝壑。他眼神直愣愣地盯著飲水機出水口小小的金屬孔,仿佛那裡藏著什麼宇宙的謎題。那身影凝固在過道的冷光裡,沒有悲傷,也沒有辯解,隻有一種沉甸甸的、石頭般的沉默,壓得人心裡發慌。我腳步頓了一下,終究沒走過去添水,無聲地繞開了那道孤峭的影子。那一刻,他像一株被遺忘在角落、即將枯死的盆栽。
婚禮那天,我終究是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好奇去了。抵達酒店門口時,我被那排場震得一時失語。酒店直聳天際,旋轉門前衣著考究的門童恭敬地躬身迎接,腳下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麵倒映著頂上巨大的水晶吊燈,璀璨得令人目眩。這場麵與我預想中那個“摳搜老張”該有的寒酸酒席天差地彆。我捏緊了手包,隨著人流湧進金碧輝煌的大廳,心臟莫名鼓噪起來。
我揀了個最偏僻角落的位置坐下,桌上精致的冷盤如同藝術品。空氣裡彌漫著高級香氛和食物的甜膩氣息。司儀熱情洋溢的聲音回蕩在高闊的穹頂下,唱著流程。突然,他拔高了聲調:“……現在,有請我們英俊的新郎,張明遠先生!”
聚光燈像一道追逐命運的閃電,“唰”地打在宴會廳入口紅毯的儘頭。我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那個穿著昂貴定製西裝、神采飛揚走上來的年輕男人,那張輪廓分明的臉!我認得這張臉!就在公司季度高層戰略研討會的新聞照片裡,作為某巨頭公司的代表赫然在列,是常被我們主管私下裡念叨名字、需要打起十二萬分精神應對的“張總”!
我僵在座位上,渾身的血液似乎瞬間湧向頭頂,又轟然退去,隻留下冰冷的耳鳴。老張?張總?父子?這個荒謬的等式在我腦中瘋狂撞擊,撞碎了之前所有刻薄的猜想。環顧四周,我清晰地看到幾張原本寫滿譏誚的麵孔瞬間凝固,嘴巴微張,瞳孔裡是狼狽的震驚與滑稽的茫然。巨大的水晶吊燈光芒刺眼,映照著一張張表情精彩紛呈的臉。
終於熬到新人敬酒的尾聲。老張跟在兒子和新兒媳後麵,臉上依舊是那種習慣性的、帶著點局促的笑容,像一張戴得太久的麵具。他走到我們這偏僻角落時,腳步明顯慢了下來。新人被前麵一桌熱情地圍住,他被短暫地落在了後麵一小步。就在這微小的間隙裡,他似乎用了極大的力氣,側過身,微微向我這邊傾了傾,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久積的沙啞,像粗糙的砂紙摩擦過桌麵:“……小田……彆笑話……他就是個倔種!”他急促地喘了口氣,渾濁的眼珠裡有什麼東西在微弱地閃動,“我攔不住他非要大辦……說要給我掙臉……我這把老骨頭,有啥臉可掙的?人家……人家會怎麼想……”
他的話沒能說完,兒子已經敬完前麵的酒,回頭牽住了他的胳膊,輕聲提醒:“爸,這邊。”老張猛地收住了話頭,臉上的皺紋驟然收緊,擠出一個更深的、幾乎是馴順的笑容,順從地被兒子牽著往前挪去,那笑容裡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和被強行按捺的卑微。他甚至不敢再多看我一眼,仿佛剛才那幾句泄露心事的低語,已是逾越了他給自己劃定的界限。他腳步有些踉蹌地跟上年輕人挺拔的背影,那件借來的西裝袖口在他乾瘦的手腕上晃蕩,整個人像一個被無形絲線牽扯著、身不由己的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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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宴喧囂的餘音像潮水般退去,隻留下滿地狼藉的空盤子、歪斜的椅子以及空氣中混雜的殘羹冷炙與昂貴香氛的怪異氣味。賓客們帶著滿足或疲倦的笑容漸次離去,巨大的宴會廳被一種人去樓空的寂寥迅速占領。
我慢吞吞地收拾東西,目光卻不自覺地投向主家席的方向。老張獨自一人孤零零地杵在那裡,與周遭格格不入。他沒有坐下,隻是像個找不到位置的侍應生,茫然地看著服務生手腳麻利地撤下桌上幾乎沒動幾筷的龍蝦和鮑魚。那身租來的西裝此刻顯得更為寬大不合身,在他單薄佝僂的身上晃蕩,肩膀的襯墊歪斜著,襯得他整個人愈發瘦小。他微微向前伸著脖子,嘴唇無聲地蠕動了幾下,似乎是想問那些東西能不能打包帶走,最終卻隻是緩慢地抬起手,用枯樹枝般的手指,極輕、極珍重地碰了碰桌麵上一個還剩下大半瓶的、包裝精美的名貴紅酒。指尖在那冰涼光滑的玻璃瓶身上停留了短短一瞬,像是觸碰一個易碎的夢,隨即又猛地縮了回去,像被什麼東西燙到。
他最終什麼也沒說,也沒拿。隻是垂下頭,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開,像一片被遺忘的枯葉,獨自飄向喧囂儘頭那扇沉重的、通往後台的側門。那扇門在他身後沉重地合攏,隔絕了最後一點輝煌的光。角落裡巨大的香檳塔轟然倒塌,碎裂聲清脆又空洞,殘餘的酒液在地毯上蜿蜒流淌,像一道無聲流淌的血淚,映照著殘存的、冰冷的光。
次日清晨,陽光穿透寫字樓巨大的玻璃幕牆,斜斜地打在格子間冰冷的塑料隔板上,空氣中彌漫著熟悉的複印機粉塵和殘存咖啡的味道。老張的座位依舊空空蕩蕩,那張用了不知多少年的舊椅子沉默地待在原位,靠背上搭著他那件洗得發白、起了毛邊的灰色薄外套,像一個無人認領的遺物。
我經過時,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張空椅子上。昨夜宴會廳角落裡那碰觸酒瓶卻又猛地縮回的枯瘦手指,那在奢華背景裡獨自挪開的佝僂身影,無比清晰地撞回心頭。它們沉甸甸地壓著,混合著昨日同事們那些冰冷的揣測,像一口滾燙的砂礫哽在喉嚨裡。角落裡,飲水機突然發出“咕咚”一聲沉悶的聲響,仿佛一個深不見底的巨大胃囊,在寂靜中吞咽著什麼。我快步走回自己的位置,仿佛想逃離那無聲的質問——那張空椅子,那件舊外套,它們沉默地立在那裡,像一塊巨大的、無法擦掉的疤痕。
原來那紅紙薄薄一張,竟是撕開生活假麵的利爪;我們輕飄飄的惡意,早沉甸甸壓彎了某些脊梁。請柬背麵灼燙的真相,不過是我們親手種下的傲慢在無聲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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