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踞在九天之上的李霄聞言,龍軀微微一頓,龍鱗在月光下泛起漣漪金芒,天地都在這一刻停滯,萬物都止步不前。
就連包圍滄州城的血肉神佛都在此刻靜止不動。
李霄緩緩垂下巍峨龍首,金眸凝視著閣樓下那道渺小卻倔強的身影,龍須輕拂間,似在審視脫脫的過往。
當下時值至正六年炎夏,在六年前,正是脫脫運籌帷幄,助元順帝一舉鏟除了權傾朝野的伯顏,而伯顏正是他的舅舅。
登相位後,脫脫力排眾議廢除舊製,頒布《至正條格》,重啟科舉取士,讓寒門學子得以晉身,大興國子監,視蒙漢為一體。
在整頓吏治時,脫脫連自己的親族也不徇私,嚴懲各地貪腐,往後更是主持編修遼、金、宋三史,欲為後世立典範。
將這一切做完時,這位丞相才年過三十,正值壯年。
可在他腳下的,依舊是千瘡百孔的元廷江山,是積重難返的末世王朝。
他看到的不是自己嘔心瀝血推行的新政,而是元廷內醉生夢死的王公貴族,是地方上橫征暴斂的貪官汙吏,是兩河決堤後易子而食的災民,是各方反賊在蠢蠢欲動的身影。
在無數個批閱奏章的深夜,脫脫早已從各地災害、民變、稅賦的蛛絲馬跡中,拚湊出元廷將滅的宿命。
對於神佛改命一說,脫脫更是嗤之以鼻。
不是因為他狂妄,而是他親眼見過旱災時百姓對著枯竭河床叩首百日,卻不見半滴雨水,見過瘟疫中母親抱著嬰向佛像哭求,換來的隻有一家曝屍荒野。
天上神佛從未真正憐憫過世人,也從未垂眸看過這世道。
但如今,一尊真龍降臨在世間,祂遨遊九霄卻俯察人間,不論王侯將相還是販夫走卒,皆能得見龍顏,蒙受恩澤。
而李霄這尊從天而降的真龍,恰似黑暗中的大日。
令脫脫這個向來隻信人事的唯物者,也開始仰望蒼穹。
“丞相,你可知我的法是什麼法?”
夜風驟止,萬籟皆寂,唯有李霄的聲音在天地中響徹。
見真君發問,脫脫身形一顫,他緩緩直起腰身,他低首抱拳舉至眉間,“在下愚鈍,不敢妄測真君玄機,但臣確信,真君掌中必有濟世良方,能救萬民於水火。”
這位丞相是把問題全甩給自己了啊。
李霄淡然道:“就以我的法?”
“定然是以真君的法!”
龍須在虛空中浮動,盤踞在蒼穹上的龍影微微低首,發出一聲意味深長的輕笑。
那笑聲不似嘲諷,卻讓脫脫感到一陣莫名心悸,仿佛被看穿了心底最隱秘的念頭。
“丞相,你可知秦以法家立國,為何二世而亡?”
脫脫不假思索地答道:“秦法嚴苛,不恤民力,終致天下共叛。”
“既然你知曉這道理,那又何來‘以真君的法’?李霄爪輕點虛空,雲氣幻化出秦律竹簡崩碎的景象,“真龍之法,於凡人而言,與暴秦苛法何異?”
脫脫如遭雷擊,額角滲出細密汗珠。
他忽然明白自己犯了一個根本錯誤——他將希望寄托在龍霄真君的偉力強權之上,而非建立真正公正的律法。
脫脫深吸一口氣,再次拱手:“是在下失言了,良法應當如唐律,融貫胡漢,不分貴賤。”
李霄龍目中金芒流轉,閃過一絲讚許,“你欲效仿的,是唐律的形式,還是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