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祿存聽見“裴三叔”這一稱呼,渾身一僵。
風沙卷著沙礫打在他甲胄上,卻不及這聲稱呼帶來的震動。
二十多年前那場歸降儀式,仿佛還在眼前。
他跪在太極殿前,看著贏世民親手將刻有“裴”字的魚符交到自己手中,皇帝說:“從今日起,你們兄弟便以星辰為名。”
他排行第三,得賜名“祿存”,而幼弟被喚作“長庚”。
那時的裴祿存滿心都是感激與惶恐。
作為突厥阿史那部的將領,他比誰都清楚武朝皇帝的手腕。
賜姓改名看似恩寵,實則是將他們與過去徹底割裂。
為了打消朝廷疑慮,他主動疏遠了昔日追隨的執失烈。
即便兩人曾在突厥王帳中共飲馬奶酒,即便執失烈在歸降時為他說儘好話。
可朝堂上那些“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彈劾聲,如芒在背。
執失雅出生時,裴祿存正駐守玉門關。
他從家書裡得知這個消息,卻不敢有任何表示。
他記得長庚在信裡寫:“三哥,小侄女生的可漂亮了,濃眉大眼!”
可他連送一份賀禮都要反複權衡,生怕落人口實。
這些年,他看著玉門關的城牆從殘破到堅固,看著大漠的孤煙升起又消散,卻始終與執失家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
此刻,眼前的少女已出落成能持刀挾持他的英武模樣,一聲“裴三叔”,卻讓他的眼眶紅了起來。
他彆過臉去,喉嚨發緊:“郡主不必如此稱呼,折煞我了。”
然執失雅卻不依,向前半步:“三叔,當年父親歸降時,您在朝堂上為他據理力爭,這些年在玉門關戍邊,更是勞苦功高。”
“父親常說,若沒有裴家兄弟,他在武朝的日子不會這般順遂。”
裴祿存聞言,嘴角緊抿。
想起歸降初期,滿朝文武都在彈劾執失烈居心叵測。
是他跪在丹墀之下,以全家性命擔保舊主的忠誠。
那時他與執失烈尚未疏遠,兩人在驛站的小屋裡徹夜長談,執失烈說:“阿史那兄弟,往後咱們就為這太平世道拚一場。”
“可如今……”
裴祿存喃喃開口,聲音被風沙吞沒。
如今他連與執失家的人走得近些,都要反複思量。
玉門關的寒夜漫長,他時常望著星空,想起皇帝賜名時說的“星辰永恒,忠心如一”,可這忠誠背後,也是無數次割舍與權衡。
二人久久不語。
而執失雅突然開口道:“三叔,你是降將,怕此戰失利牽連家人。你視玉門關如性命,擔心精銳儘失後河西防線空虛。你更怕違抗陛下旨意,落個臨陣退縮的罪名。”
所以裴祿存能想到的辦法就是拖。
拖得時間越久越好。
最好直接把安西拖死。
在他看來,安西城幾千殘兵,加上他們這一萬玉門關精銳,要對抗五萬西域聯軍,幾乎沒有勝算。
而且他本就是守城之將,擅長的是加固城防、嚴守關隘。
對於主動出擊、以少勝多的戰事,實在沒有把握。
在他的考量裡,最穩妥的辦法就是拖。
隻要拖著不出兵,等安西城破了,局勢或許會發生變化。
到那時,要麼西域聯軍元氣大傷,無力再攻玉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