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李北玄有些無語的表情,玄奘輕輕一笑。
那笑意裡沒有絲毫輕慢,反倒像是春水初融,一點點化開了兩人間,那條看似無解的溝壑。
他合十,低聲道:“貧僧知檀越難處,法會之事,不擾百姓,不張聲勢,隻於寺中暗設一壇,道場清靜,香火不興,不求回應,隻為渡緣。”
“渡誰的緣?”
李北玄問。
“大抵,是渡焉耆王一願未儘之誌,是渡三軍將士魂歸之路,也是……渡貧僧自己心頭這一點執念。”
玄奘說話時,語氣依舊柔和,語速緩慢。
仿佛每個字都從心底一寸一寸拂過,才落入塵世。
“貧僧知曉,這世間之苦,不是誦一卷經、念一句佛號便可化解。可若無人為死者留一盞燈火,夜路太長,他們怕是再難歸去。”
“此壇,不為寬恕,不為遺忘,不為平仇,不為掩傷。”
“隻為念一句‘願汝安息’,便好。”
李北玄怔住了,望著他,眼中那點戒備終於鬆動了幾分。
他想起過往所見,那些殘肢斷骨、遍地哭聲的日子裡,的確也曾有人跪在廢墟前,低低地誦經,哪怕旁人看不懂,也聽不懂。
隻覺得,在天地如此冷酷的時候,有人還肯點一盞燈,也許也不算太壞。
半晌,他淡淡道:“那你悄悄辦,不許張揚。安西百姓不欠這份慈悲。”
玄奘點頭,神情肅然:“一字不宣,一香不傳。貧僧自會知界限。”
說罷,他退了一步,拱手再禮。
李北玄未再說話,隻回身走向窗前。
那一抹燒紅的夕陽已落至天際,天光裡,銅鈴依舊叮叮作響。
他低聲道:“若真有來世,願世間所有魂靈,都能選一條不通向戰場的路。”
身後,玄奘輕聲合掌,口誦一句:“南無阿彌陀佛。”
這一句佛號,如月色般溫柔。
灑落在李北玄的背影上,也灑落在那一間,已被夕陽餘暉染得泛紅的屋子裡。
李北玄沒回頭。
他望著窗外緩緩隱去的光,腦中浮現出那些在烽煙中死去的身影。
有他的同袍、有未成年的少年兵、有哀嚎奔逃的百姓,也有他親手斬下的敵將。
那些眼神中透出凶狠,也透出求生的、最終卻都歸於沉寂的麵孔。
“大師。”
他忽地開口,聲音不高。
卻不再是之前的倦意,而是一種緩慢生起的認真:“你說眾生平等、萬物輪回,我信一半。”
玄奘靜靜聽著,雙手仍合於胸前,沒有插話。
“我信這個世上,人該有機會重來,哪怕這一生是錯的,下一生也許能對。”
李北玄緩緩轉身,看著玄奘,“可我不信罪與業。可以一筆勾銷。”
“畢竟就算是因果,也得講清哪個果,屬於哪個因。”
“我明白。”玄奘點頭,臉上露出一絲慈悲的悲憫。
“所以這壇法會,不求原諒,不求相忘,隻願眾生得歸其所。”
李北玄望著他,忽然一笑:“你倒像上過戰場的。”
玄奘也笑了笑,輕聲道:“未執兵戈,卻閱人間血淚已久。”
沉默又浮起,兩人仿佛都陷入了自己各自的沉思之中。
過了許久,李北玄才低聲道:“我給你批三天時間,地在城西破舊的普光庵,香火已廢多年,那裡清淨,你去設壇吧。但記著,彆讓人知道你渡的是誰。”
玄奘躬身再拜,恭敬道:“貧僧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