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既然給孔乙己蓋了棺、定了論,那這事兒就沒什麼好再爭執的了。
李北玄、高蔚生、玄奘一人給孔乙己敬了一杯酒,孔乙己略坐了一會兒,就告辭離席了。
而高蔚生滿臉通紅。
一方麵是被酒氣蒸的,另一方麵也是尷尬的。
自己這段時間,確實是被政務搞得有點魔怔了。
新政推行了一個多月,雖說初見成效,賬目清了三成,巡察隊也開始能動起來,一些陳年爛賬、積弊陋習,總算是有了解決的苗頭。
但也正是因為“見了效”,反而讓他愈發繃得緊了。
上上下下,裡裡外外,沒一件是省心的。
原本他以為“八稅一”、“月度報審”、“兵役清冊”這種東西,最多就是文牘繁瑣,頂多是苦一點累一點。
可真到了實施那一日他才發現,最難對付的不是條文,而是人心。
士紳拖延,商賈鑽空,鄉老陽奉陰違,小吏上下其手,甚至有不少地方官明裡應承、暗地設套,擺明了是等他一紙政令下去,再“依法行事”,從中漁利。
他每天批公文、審賬目、見人,日子過得像攪在醬缸裡頭。
一句話從誰嘴裡說出來,他得先反複掂量,是不是帶刺,是不是拐彎,是不是挖坑。
一個笑,他得琢磨是不是帶著彆意。
連喝口茶,都要先看送茶的是哪房差役,有沒有在誰手下掛了名。
這些東西……他以前也見,也明白,也防,可是現在,竟防到成了肌肉記憶。
防得太久了,連本能都長歪了。
一張嘴就是質問,一皺眉就是防備,一聽風就是雨。
今天若不是李北玄當麵提點,自己居然都沒意識到,竟然連李北玄也開始懷疑了。
李北玄啊……
安西如今能撐下來,有一半就是靠著這位都護。
論膽識、論計略、論聲望,他高蔚生自認不及。
就連推新政這件事,自己敢拍板,是因為知道背後還有他撐腰。
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自己居然都不由分說地起了猜疑,起了防備。
隻是因為一句話不順耳,一個眼神不對勁,他就下意識琢磨,是不是誰在試探,是不是又有人想架空權柄、繞過流程。
這種“凡事先設防”的心態,曾是他為政最大的利器,現在卻像是長在心頭的一根刺,日日硌得他心煩意亂,夜不能寐。
更可怕的是,他竟然已經不覺得奇怪了。
今日若不是孔乙己那番話、再加上玄奘的點破,恐怕他還得在這片渾水裡繼續打滾,把所有人都看作是算計之徒。
哪怕對方隻是一個上不得台麵的混子,講了一段認真話,也要先琢磨三分真假。
想至此處,高蔚生不禁仰頭,灌了一口烈酒。
酒過喉嚨,辣得他眉頭直皺。
但他也不避,隻是苦笑一聲。
“唉……我是怎麼變成這樣的?”
他自問,也曾是個理想熱血之人。
少年赴仕,誌在清平天下,為民請命。
就算年歲漸長,現實沉重,理想也未曾真正熄滅。
可如今……
他坐在安西堂上,推新政、打貪吏、整舊製,卻像是一個盤踞在蛛網中央的獵手。
一動一念,都牽扯萬千心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