贏高治那話,乍一聽似乎隻是尋常的寒暄。
語氣裡帶著幾分笑意,禮數周全。
可話裡那句“病中尚不辭遠道而來”,聽在旁人耳中是敬佩,落在崔仲琛耳裡,卻帶了那麼幾分說不出的嘲諷。
畢竟在場之人,誰不知道他所謂的病,其實是裝的啊?
此刻被贏高治當眾一提,雖無明言,崔仲琛也隻覺像是被不輕不重的扇了一個耳光,神色也微微僵了半瞬。
但他畢竟老辣,轉瞬便擠出一絲苦笑。
拱手作揖道:“唉,殿下此言,叫老夫羞愧。奈何身子不濟,確實路上折騰得厲害……隻是正事要緊,老夫再如何,也不敢遲滯。”
崔仲琛這話裡,夾著幾分無奈。
又巧妙地將自己帶病前來,抬成了勉力儘職。
把先前那點尷尬,順勢扭轉了過去。
贏高治聞言,挑了挑眉。
似笑非笑:“崔公這份心意,本王和定遠伯自是心中有數。”
說著,便不再多言。
側身讓到一旁,做了個請的手勢:“崔公,請。”
而李北玄也微微一笑。
輕輕撥轉馬頭,與贏高治並行。
護著那輛青篷馬車緩緩入城。
……
一行人入了城。
城門洞開,青篷馬車在兩側甲士的簇擁下緩緩而入。
鐵蹄踏在青石道上,發出鈍沉的回響。
街道兩側,行人自覺避讓。
遠遠望去,竟如潮水分開一般,留出一條平穩寬闊的通路。
對於尋常百姓而言,能看到這樣一場入城,已是難得的見識。
可對於崔仲琛這樣的身份而言,這不過是一場再尋常不過的儀式。
世家大族,講究的不僅僅是身份,更是一份“樣子”。
樣子做出來了,彆人就得記住你是誰、你是什麼人、你是怎麼來的。
哪怕再狼狽,也要把這份狼狽藏在厚厚的帷幕之後,不能叫外人看出半分破綻。
馬車行至主街時,早有晉陽布政司的官吏等候在道旁。
那幾名穿著圓領衫、頭戴軟笠的中年文吏,臉上俱是恭謹之色、
立身肅穆,不敢高聲喧嘩。
首席的那一位走上前來,躬身行禮,聲音平和而不失分寸:“崔公舟車勞頓,驛館已備好,老爺請先稍事歇息。”
崔仲琛在車內聽見這句話,微微閉了閉眼。
身為崔氏族主,他太明白這種場合的規矩了。
哪怕他心中焦灼,哪怕他巴不得立刻坐在桌案前,與李北玄掰扯清楚這樁差事,大罵也絕不能顯出急迫來。
畢竟那種急迫,是小門小戶、賤吏庶人的做派。
卻不是崔氏家主該有的氣度。
所以,他故意慢吞吞地,先把手裡的拐杖調整了一下。
然後才掀開車簾,緩緩下車。
而他的腳才剛踏上地,早有隨從文吏搶上一步,半扶半護。
崔仲琛抬手虛按,示意不必。
這一抬手、一按手,裡頭就有了講究。
這不是拒人於千裡之外的高傲,也不是迫不及待的匆忙。
而是一種“我自有分寸,我從容不迫”的姿態。
“有勞諸位。”
崔仲琛一拱手,聲音不高,卻恰好讓左右官吏、隨行家將都聽得清楚。
迎接的文吏連連擺手:“不敢,不敢,崔公遠來辛苦,晉陽上下自當儘心。”
說著,便側身引路。
此時,驛館大門外已有驛丞候著。
見馬車緩緩到來,忙上前行禮,彎腰不敢直視:“崔公,馬車請直入中庭,老爺可先行用茶歇息。”
“嗯。”
崔仲琛緩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