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
東宮,卻是另一番光景。
太子府的寢殿裡,燭火明亮,香煙繚繞,然而滿地狼藉。
酒壺翻倒,玉盞碎了一地,甜膩的果酒混著酒漬,沿著簷角緩緩流下,映出一片腥紅似的光。
榻上,一個身影橫臥,衣衫半解,發散如亂草,手裡還攥著沒喝完的酒盞。
贏高明,又又又又喝高了。
對如今的贏高明而言,飲酒已不是消遣,而是求生本能。
一旦有人觸了逆鱗,一旦有事不順心,他就借酒壓火,借醉來麻痹。
隻是,這酒壓得住一時,卻壓不住那股日夜翻湧的焦灼。
因為一天十二個時辰。
除了睡覺、吃飯、醉酒、玩樂之外,幾乎所有空下來的時間,贏高明都用在了思考上。
不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那種堂皇的思考,而是一種反芻式的、近乎病態的追問。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從什麼時候,父皇不再看他?
贏世民,那個曾經最驕傲、最信任他的男人,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冷淡?
贏高明隱約記得,年少時,他是很得父皇寵愛的。
那時候,他聰明,懂事,還帶著點少年人的乖巧天真,眉眼開闊,眼裡永遠亮晶晶的,像一顆朝氣蓬勃的星。
父皇每每看他,都滿是笑意。
常說一句話:“我兒聰慧,將來是中興之主。”
贏高明記得很清楚。
那年他才十二歲,第一次陪父皇上朝。
立在龍案旁聽百官爭辯。
那時的他,一句話沒說,隻安靜立著。
百官奏事聲洪亮,他卻聽得入神。
等到退朝,父皇笑著揉了揉他的頭:“看懂多少?”
贏高明怯生生答:“大半沒懂,小半聽個熱鬨。”
贏世民哈哈大笑,拍著他的肩說:“這就夠了,孩兒家懂這麼多,已勝過群兒。”
那,是他少年最驕傲的時刻。
像一塊溫潤玉石,被父皇親手托舉到陽光下。
後來,他被立為太子。
整個長安城都在議論太子英明、太子知禮。
他也確實乖巧懂事,讀書不懈,禮數周全,從不在朝堂亂言。
贏世民見了欣慰,朝臣也都心服。
那幾年,父子間的情分,是他心底最明亮的一塊淨土。
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風向變了。
是贏高熙長大了,學會討好父皇?還是他自己做錯了什麼?
贏高明想不通。
他記得,父皇第一次訓斥他,是因為一場“無傷大雅”的鬨劇。
那年,他十六歲,風華正茂,才名在外,長安城裡多少公子都把他當榜樣。
那日他興致一來,召集一幫世家子弟,在上林苑裡搞了一出“胡服騎射”的表演。
還找人模仿突厥王帳,扮作胡姬獻舞。
自己則學著西域王侯,穿異服、戴金飾。
當時,他隻覺得好玩,還得意父皇必會稱讚他“心懷四海”。
可沒想到,事後父皇勃然大怒。
召他到甘露殿,板著臉問:“你這是學誰?你知不知胡服非我族製,禮儀何在?!”
贏高明慌了,一時辯解:“兒隻是玩笑,何必當真。”
父皇沉默良久,隻甩下一句:“太子當謹言慎行。”
那一日,他第一次感受到父皇的冷意。
可他並未在意,隻覺得父皇氣消就好。
畢竟他是太子,九五之後的儲君。
這點小過失,又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