贏世民的哭聲,在大明宮金鑾殿內回蕩,帶著一種令人心顫的壓抑。
他哭了整整一個時辰,幾乎連氣都喘不上來。
直到常塗親自端了溫水過來,他才止住,顫抖著手接過,卻沒喝一口。
這一刻,堂堂天子,肩負萬民生死、權掌天下江山的皇帝,臉上掛滿淚痕,雙眼紅腫得像被煙火熏過,連眼角的皺紋都深了幾分。
那一抹蒼老,讓常塗看得心裡酸楚,暗暗垂淚。
太子啊太子……
真的太讓陛下傷心了。
常塗喉嚨哽了一下,不著痕跡的看了一眼禦案。
隨後默默退去。
而贏世民擦了擦眼淚,也重新將目光放在禦案上的兩本冊子上,雙眼無神。
此時,贏世民的禦案左側,壓著一封折子。
是太子少傅張樸秘密送來的,為太子求情的奏疏。
字跡遒勁有力,卻寫得極為隱忍。
字裡行間,都帶著深思熟慮後的斟酌。
既有對太子近來行徑的辯解,也有對陛下用人方式的婉轉規勸。
那是一封求情信,但分量極重。
因為它不是出自東宮的官樣文章,而是張樸那個以正直、清議著稱的大臣,冒著觸怒龍顏的風險寫下的。
而禦案右側,放著一摞更薄的冊子。
封皮上用小楷寫著“東宮起居錄”。
那是東宮耳目送來的最新記錄,簡短,卻致命。
因為上麵白紙黑字,冷冰冰地記著太子贏高明的言辭。
“……有本事他來廢了我!他來殺了我!讓天下人都看看,他是怎樣一個冷酷無情、疑心如鬼、殺子如屠狗的——!”
這一句,像一根生了鏽的鐵釘,狠狠釘進了贏世民的心裡。
那鏽帶著腥味,順著血脈彌漫開來,澀得他呼吸發緊。
贏世民是真的難過,不是因為被指責“冷酷無情”,而是因為那句“殺子如屠狗”出自自己的兒子之口。
那個他親手抱大的長子,那個他在幼年時,幾乎傾儘耐心與溫情去教導、去守護的孩子。
這一刻,他的悲傷甚至超過了憤怒,甚至讓他難以自抑。
就連侍立多年的常塗,也忍不住為陛下心酸。
世上很多人都以為,皇帝,尤其是像贏世民這樣文治武功皆盛的帝王,一定是冷酷無情的。
像一個沒有情緒的政治機器,所有判斷都隻看利害,不問悲歡。
可事實並非如此。
真正的反直覺是,皇帝最大的標簽,其實不應是“無情”,而應該是“任性”。
任性,不是兒戲,而是因為他們的地位、權力、身份,足以讓他們的情緒直接轉化為現實的決斷。
因為權力給了他們絕對的安全感。
他們的喜怒哀樂,不必隱藏,不必壓抑,不必委屈求全去迎合誰。
他們可以因為一時的喜悅賜下重賞,也可以因為一瞬的厭惡褫奪一切。
正因如此,人性才是帝王的底色。
而任性的先決條件,就是情緒鮮明,愛憎分明。
贏世民正是這樣的一個皇帝。
他確實很有心機,能在朝堂權鬥裡翻雲覆雨。
他的權術,足以讓外人覺得君心似海、深不可測。
但在那些最親近的人麵前,他的愛與恨都是真實的,甚至是赤裸的。
他愛一個人時,是真心想給對方最好的。
他恨一個人時,也絕不掩飾那份恨。
這種愛恨分明,讓他在治國時顯得剛斷而淩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