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再喝,將壺蓋擰緊,放在身邊。這剩下的水,或許能在最關鍵的時候,潤濕某個重傷戰友乾裂的嘴唇。
時間,在這片死寂的陣地上,以一種極其緩慢而殘忍的方式流逝著。月亮緩緩地在天空中移動,光影也在戰壕裡無聲地變幻。寒氣越來越重,戰士們軍大衣上凝結的白霜,在月光下閃著磷火般的光。偶爾,某個帳篷裡會傳來一聲壓抑的、被噩夢驚擾的囈語,但很快又被呼嘯的寒風吞噬。
林泰就這麼坐著,清醒地忍受著時間的煎熬。他強迫自己不去想那些犧牲的麵孔,但他們的音容笑貌卻像刻進了他的腦海,反複湧現。他想起了王二,那個埋設反坦克雷時再也沒回來的年輕工兵,他笑起來的時候,會露出兩顆小虎牙,總說打完仗要回家給爹娘蓋新房。他想起了那個總愛寫家信的新兵二娃,他的信裡,字裡行間都是對未來最樸素的憧憬……
這些憧憬,都隨著他們的生命,一起被埋葬在了這片冰冷的土地上。而他,作為他們的班長,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和愧疚感,像毒蛇一樣啃噬著他的內心。他不是神,他救不了所有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帶著剩下的人,活下去,打贏這場仗,讓那些犧牲變得有意義。
淩晨四點左右,東邊天空泛起魚肚白。
那不是充滿希望的金色晨曦,而是一種病態的、慘白的微光。它艱難地刺破濃重的夜幕,將整個戰場籠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宛如遺照般的色調裡。陣地前的屍體和殘骸,在這片微光下,輪廓變得清晰起來,像一幅沉默而恐怖的版畫。
林泰知道,決戰的時刻,到了。
他拿起放在一旁、已經涼透了的半塊壓縮餅乾,將它放在手心,用力捏碎。他把最後一點餅乾碎屑倒進嘴裡,那些碎末粗糙而乾澀,混雜著口袋裡的塵土和煙草味,沒有任何味道。他就著口中僅有的一點津液,艱難地將它們咽了下去。這或許是他吃的最後一頓飯,是他投入這最後一場血肉磨坊前的、唯一的燃料。
吃完最後一點食物,他緩緩起身,活動了一下因久坐而僵硬的四肢。骨骼發出“哢吧哢吧”的輕響,仿佛一台老舊的機器在重新啟動。然後,他拿起靠在身邊的步槍,開始做最後的檢查。
黎明前那片病態的魚肚白,艱難地透過帳篷的縫隙,將一絲微光投射進來。戰士們也都陸續醒來,沒有人交談,甚至連一聲咳嗽都顯得多餘。他們仿佛是從同一個噩夢中掙脫,又即將踏入同一個現實的地獄。醒來的過程安靜得令人心悸,隻有布料摩擦的“沙沙”聲,和金屬裝備偶爾碰撞發出的、沉悶而克製的“哢噠”聲。
他們默默地整理著裝備。有人在費力地收緊鞋帶,試圖讓那雙已經泡得有些發脹的腳與軍靴更緊密地貼合;有人在檢查自己身上每一個彈匣的位置,確保在最混亂的時候也能憑本能摸到;還有人,隻是坐在那裡,用一塊破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那已經很乾淨的刺刀,冰冷的刀鋒映著他麻木而空洞的臉。
這是一種無需言語的儀式。每個人都在用自己最熟悉的方式,與這個世界做著最後的確認,也可能是最後的告彆。
何晨光腳傷還沒好利索,但已經拿著他的狙擊步槍在戰壕裡移動,每走一步,那隻受傷的腳踝都會傳來一陣鑽心的刺痛,讓他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但他隻是咬著牙,將身體的大部分重量都壓在另一條腿上,一瘸一拐,卻異常堅定。他不像是在巡視,更像是在與這片陣地進行最後的對話。他趴在每一個重要的射擊位上,眯起一隻眼,透過瞄準鏡,重新審視著黎明微光下、輪廓逐漸清晰的戰場。昨夜的彈坑,今天是否會成為敵人新的掩體?那塊被炮火削掉一半的岩石,它的陰影是否能藏下一個火力點?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將所有可能出現的變數,都化作一個個精準的射擊諸元,深深地刻印在腦海裡。
在戰壕的另一端,蔣小魚和展大鵬正跪在一塊鋪開的雨披上,清點著他們最後的彈藥。蔣小魚那雙在平時總是靈動狡黠的眼睛,此刻專注得像個最嚴謹的會計。他將收集來的彈匣一個個打開,把子彈倒出來,再重新計數、分配。他的手指因為緊張和寒冷而有些僵硬,但他數的動作卻一絲不苟,仿佛他手中捧著的不是黃澄澄的子彈,而是一粒粒關乎生死的黃金。
“每人,兩個滿彈匣,外加二十發散彈。”他的聲音很低,卻清晰地傳到每一個前來領取彈藥的戰士耳中,“手榴彈,每人兩顆。這是我們全部的家當了。”
沒有抱怨,也沒有質疑。戰士們默默地上前,伸出自己那雙沾滿泥汙的手,接過那份沉甸甸的、“死亡的聖餐”。他們小心翼翼地將子彈壓進彈匣,將手榴彈掛在胸前。這個過程,莊嚴得像是在接受最後的洗禮。這些冰冷的金屬,是他們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也是他們為犧牲的兄弟複仇的唯一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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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天剛亮透,當第一縷真正的、帶著些許溫度的陽光刺破雲層,灑在這片滿目瘡痍的大地上時,死亡的呼嘯聲便如期而至。
那不是一聲,而是成百上千聲,從遙遠的地平線處同時響起,彙成一股撕裂天空的尖嘯。
“炮襲——!隱蔽——!”
林泰用儘全身力氣發出的嘶吼,幾乎在瞬間就被淹沒。
敵軍的炮火覆蓋了過來。
這次炮擊比之前任何一次都猛烈。如果說之前的炮擊是狂風暴雨,那這一次,就是整片天空都燃燒著塌陷了下來!密集的炮彈像一場來自地獄的鋼鐵冰雹,帶著毀滅一切的意誌,狠狠地砸向312高地。
整個陣地都在顫抖。
無數的泥土和碎石被爆炸的氣浪掀上半空,又狠狠地砸落下來,敲擊著林泰的鋼盔,發出“鐺鐺”的、令人牙酸的悶響。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就像是狂濤駭浪中的一葉扁舟,隨時可能被下一個浪頭拍得粉碎。耳鳴聲尖銳得像是有無數根鋼針在刺穿他的鼓膜,整個世界都失去了原有的聲音,隻剩下這種折磨靈魂的、高頻的嗡鳴。
林泰大聲喊著“隱蔽!都他媽的彆露頭!”,自己卻沒有像其他人一樣把頭埋進臂彎裡。他用一隻手死死地扣住戰壕的邊緣,任憑震動和衝擊波幾乎要將他的骨頭震散,另一隻手緊緊握著望遠鏡,緊盯著前方那片被硝煙和塵埃籠罩的、如同地獄般的無人區。
他的理智告訴他,這是最愚蠢、最危險的行為,任何一發偏離幾米的炮彈都能把他和周圍的一切撕成碎片。但作為指揮官的本能和經驗卻在咆哮著,逼迫他必須這麼做。他不是在看炮彈的落點,而是在“聽”,在“感受”!他在感受炮火的節奏,他在分辨爆炸的類型,他在判斷這輪“清場式”的炮擊何時會從覆蓋射擊,轉為為步兵衝鋒提供掩護的延伸射擊。
這是用生命和無數次戰鬥經驗換來的、血的節奏感。
突然,那毀天滅地般的轟鳴,那讓人窒息的連續爆炸……停止了。
炮火一停,整個世界陷入了一種比炮擊時更加恐怖的、死一般的寂靜。那是一種真空般的、令人心慌的安靜。戰士們耳中的嗡鳴還在繼續,但外界的聲音卻消失了。他們能聽到的,隻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身邊戰友粗重的、帶著血腥味的喘息。
“來了!”林泰的瞳孔驟然收縮。
煙塵還未完全散去,但就在那片灰黃色的、緩緩沉降的幕布之後,黑壓壓的敵軍就出現了。
那不是一條線,也不是一個麵,那是一股湧動的、灰色的潮水!他們從山坡的另一側,從每一個彈坑的陰影裡,從每一處被炮火翻耕過的土地上冒了出來,端著槍,貓著腰,像一群嗅到了血腥味的狼,沉默而迅速地朝著陣地撲來。他們的數量是如此之多,以至於讓剛剛經曆了炮火洗禮的陣地顯得如此單薄和脆弱。
而在這股人潮之中,最讓人絕望的,是那幾個緩緩蠕動的鋼鐵巨獸。
這次還多了幾輛裝甲車。它們像三頭史前怪獸,履帶碾過焦黑的土地,發出“嘎啦嘎啦”的、令人心膽俱裂的金屬摩擦聲。它們厚重的裝甲在初升的陽光下反射著冷酷的光芒,車體上搭載的重機槍和機關炮,正緩緩地轉動著炮塔,仿佛死神的眼睛,在搜尋著陣地上任何一個可能存活的生命。
戰士們剛剛抬起的頭,在看到那幾輛裝甲車的瞬間,臉上血色儘褪。步槍子彈打在它們身上,就跟撓癢癢一樣。而它們的一發炮彈,或是一輪機槍掃射,就能輕易地收割掉一整個班的生命。那是步兵的噩夢,是無法逾越的鋼鐵高牆。
絕望的情緒,像瘟疫一樣在戰壕裡蔓延開來。
“穩住!都給我穩住!”林泰的聲音如同在寂靜中炸響的一聲驚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強行將戰士們從恐懼的深淵中拽了出來。他一把扔掉望遠鏡,抓起身邊那支自動步槍,槍口直指前方,聲嘶力竭地吼道:“火箭筒!先打裝甲車!”
他的命令清晰、果斷,直指問題的核心。所有人都明白,如果不優先解決掉這幾個鐵王八,他們所有人,連同這片陣地,都會被它們一點點地碾碎、吞噬。
林泰的吼聲還未落,他身側一個身影就猛地竄了起來。
展大鵬扛著火箭筒,如同獵豹般躍出了戰壕。炮擊時,他就一直像母親保護孩子一樣,將這具寶貴的單兵火箭筒死死地護在身下。此刻,他的臉上、身上滿是泥土,一道血痕從額角流下,淌過他布滿堅毅的臉頰,但他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像兩顆燃燒的炭火。
他沒有絲毫的猶豫。他知道,躍出戰壕,就意味著他將自己徹底暴露在了敵人數百支步槍和裝甲車的機槍口之下。他將成為整個戰場上最耀眼、最致命的靶子。
但他也知道,這是他的使命。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拉長。展大鵬單膝跪地,沉重的火箭筒被他穩穩地架在肩上,動作迅猛而標準,沒有一絲多餘的花哨。他眼前的整個世界都消失了,那嘈雜的喊殺聲,那呼嘯的子彈,都離他遠去。在他的視野裡,隻剩下瞄準鏡中那個不斷放大的、猙獰的鋼鐵怪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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