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泰像一頭領路的孤狼,走在隊伍的最前麵。他手中的步槍不再是戰鬥武器,而是探路的拐杖,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地試探著腳下的虛實。他不敢使用手電,因為任何一絲人造光源都可能成為敵方狙擊手的絕佳靶標。他隻能依靠自己那雙早已適應了黑暗的眼睛,以及對山地作戰的豐富經驗,來為身後這支瀕臨崩潰的隊伍,開辟出一條生路。
然而,他知道,此刻最大的敵人不是隱藏的敵人,也不是腳下的險路,而是每個人身體內部那頭名叫“極限”的猛獸。
他不時地停下腳步,側耳傾聽,然後回頭,借著微弱的星光查看隊伍的情況。他看到的是一張張在黑暗中模糊不清,卻都寫滿了疲憊與呆滯的臉。他們的身體在機械地前進,靈魂卻仿佛已經遺落在了鷹嘴崖那片焦土之上。
終於,他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走在隊伍中間的一個年輕戰士,實在太累了,意識開始模糊,他進入了一種可怕的‘行走性睡眠’狀態,邊走邊打起了瞌睡。他的腳步開始踉蹌,身體不受控製地朝著懸崖那側偏去。
“小心!”
跟在他身後的張衝低吼一聲,猛地伸手,一把抓住了他背囊的帶子,硬生生將他從死亡的邊緣拽了回來。那個戰士一個激靈,瞬間驚醒,瞳孔裡充滿了劫後餘生的恐懼,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這驚險的一幕,像一記警鐘,敲在了林泰的心上。他停下隊伍,用嘶啞的嗓音下達了新的指令:“都清醒點!前後的人互相照應著!用繩子把自己和前麵的人連起來!誰要是睡著了,後麵的人就給老子一巴掌!”
命令被無聲地執行了。士兵們拿出背包裡的備用繩索,沉默地,一個接一個地,將自己和戰友的身體連接起來。這根繩索,此刻連接的不再僅僅是身體,更是彼此殘存的生命。它成了一道脆弱的保險,確保沒有人會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這片吞噬一切的黑暗裡。
隊伍繼續前進,更加緩慢,也更加沉重。每個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從前方繩索傳來的、戰友的每一次踉蹌,也能感覺到身後那個人沉重的呼吸。他們不再是一個個獨立的個體,而是一條被命運捆綁在一起、在絕望中蠕動的長蛇。
不知過了多久,當東方地平線泛起一絲微弱的、死灰般的魚肚白時,他們終於抵達了地圖上的指定位置。
到達指定位置時,已是淩晨。這片高地,光禿禿的,就像一個被剃光了頭的死囚,毫無遮掩地暴露在天空之下。沒有樹木,沒有巨石,甚至連一道像樣的溝壑都找不到。幾乎沒有任何天然掩體。站在這裡,就等於將自己的血肉之軀,完全呈獻給敵軍的炮火和槍口。這裡不是陣地,而是一塊預設好的墓碑。
林泰的瞳孔驟然收縮。他知道,命令他們來支援,本質上就是命令他們來送死。但他沒有時間去憤怒,也沒有時間去絕望。作為指揮官,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死亡降臨之前,用雙手從這片絕境中摳出哪怕一絲一毫的生機。
“彆他媽愣著了!都給老子動起來!”他的聲音沙啞得如同兩塊石頭在摩擦,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命令感。“修建工事!挖!能挖多深挖多深!”
他第一個扔下裝備,抽出工兵鏟,用儘全身力氣狠狠地刺向腳下的土地。
“鐺!”一聲脆響,震得他虎口發麻。地麵被嚴寒凍得像鐵一樣堅硬,混雜著大量的岩石碎塊。
這一聲,仿佛是開戰的信號。
所有的士兵都紅著眼睛,機械地抄起了工兵鏟。疲憊、悲傷、恐懼……所有情緒都在這一刻被求生的本能徹底壓倒。大家不再是人,而是一台台馬力全開的挖掘機器,用工兵鏟這唯一的工具,瘋狂地與這片堅硬的泥土搏鬥著。
“鐺!鐺!鐺!”
金屬與岩石的碰撞聲,成了這片死亡高地上唯一的旋律。他們拚了命地挖,鏟刃卷了,就用手去摳;指甲斷了,鮮血混進了泥土,也毫不在意。他們將挖出來的、帶著體溫的石頭和凍土,小心翼翼地壘在淺坑前麵,堆砌成一個個簡陋得可憐的射擊位。他們心裡比誰都清楚,這薄薄的一層,或許擋不住一發炮彈,但也許,它就能擋住那顆射向自己心臟的子彈。他們不是在修建工事,他們是在用血和汗,為自己建造一座可以暫時棲身的“活人墓”。
在這片瘋狂的“工地”上,每個人都憑著戰鬥本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張衝幾乎是憑著野獸般的直覺,選定了整個高地視野最開闊、火力覆蓋麵最廣的一個突出部。他沒有參與挖掘,而是將全部心神都投入到了他的機槍上。他趴在地上,用望遠鏡一遍又一遍地觀察著山下的每一寸土地,腦中已經模擬出了無數條由子彈構成的死亡火線。他小心翼翼地架設好機槍,又用石塊和泥土為它搭建了一個穩固的平台。他的機槍,就是這片陣地的獠牙,而他,就是這獠牙的神經中樞。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接替了展大鵬的年輕戰士李衛,扛著那具沉重的火箭筒,在陣地的側翼來回奔波。那裡有一條相對平緩的斜坡,是敵軍坦克最有可能的突破口。他指揮著兩名戰士,將幾塊巨大的岩石費力地推到坡道中央,又撿來reckage和尖銳的石塊,布置了一道簡陋卻致命的反坦克障礙。他知道,他肩上扛著的,不僅僅是武器,更是展大鵬用生命換來的責任。
而蔣小魚,則帶著另外幾個士兵,像幽靈一樣匍匐在前沿地帶。他的眼神專注而又瘋狂,懷裡抱著幾顆反步兵地雷,仿佛那是世上最珍貴的寶貝。他用匕首小心翼翼地挖開浮土,輕輕地將地雷埋設進去,再用雜草和碎石做好偽裝。
何晨光拖著他那條已經失去知覺、隻剩下劇痛的傷腿,正在艱難地向那塊岩石的頂部攀爬。
每向上挪動一寸,都像有一把燒紅的烙鐵在腳踝的骨縫裡來回攪動。冷汗浸透了他的作戰服,與冰冷的岩石接觸時,激起一陣陣戰栗。但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甚至連表情都沒有一絲變化。對於一個頂級的狙擊手而言,控製身體的痛苦,是與控製呼吸和心跳同等重要的基本功。他的世界裡,隻有目標、風速、距離,以及那個即將被他選中的、位於岩石頂端的“王座”。
他終於爬了上去,整個身體因為脫力而劇烈地顫抖。但他沒有休息,而是立刻俯下身,像一匹狼審視自己的領地一樣,快速而精準地評估著這個狙擊點。視野絕佳,視界開闊,既能俯瞰敵軍最可能的進攻路線,又能將己方陣地的側翼納入保護範圍。
他從背包裡拿出偽裝網,熟練地抖開,覆蓋在自己和岩石的縫隙上。隨後,他將狙擊步槍穩穩地架好,調整好瞄準鏡的倍率,將備用彈匣和觀測鏡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做完這一切,他整個人仿佛與這塊冰冷的岩石融為了一體,變成了一尊隨時可以噴吐死亡的雕塑。他的任務,是成為這片陣地的“眼睛”,也是懸在敵人頭頂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天,終於快亮了。
當最後一聲金屬與岩石的撞擊聲消散在晨風中,整個高地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死寂。一夜的瘋狂勞作,耗儘了戰士們最後的一絲氣力。他們癱倒在自己剛剛挖出的淺坑裡,像一尊尊被抽乾了靈魂的泥塑,胸膛劇烈地起伏著,貪婪地呼吸著冰冷的空氣。
黎明那死灰色的光芒,將他們一夜血汗的成果——那道低矮、醜陋、犬牙交錯的環形工事——無情地暴露出來。它看上去是如此的脆弱,仿佛下一秒就會被戰爭的洪流衝垮。
基本工事總算完成了。
“一排休息!二排警戒!”林泰用嘶啞的聲音下達了命令,“半小時後輪換!”
他自己卻毫無睡意,精神像一根被繃緊到極限的弓弦。他靠在指揮部的掩體後,拿起望遠鏡,開始貪婪地觀察著山下的一草一木。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將地形、己方火力點、可能的射擊死角……所有信息都整合起來,在腦中構建出一幅立體的戰場沙盤。
遠處的山林邊緣,已經有敵軍的影子在活動。
在望遠鏡放大的視野裡,那不再是模糊的黑點。林泰能清晰地看到,一隊隊敵軍士兵正從林中魚貫而出,開始集結。他們動作嫻熟,散兵線拉得很開,顯然是經驗豐富的老兵。一個軍官模樣的身影正舉著望遠鏡朝高地方向觀察,鏡片反射的寒光,像毒蛇的眼睛,讓林泰感到一陣心悸。更遠處,履帶碾壓地麵的痕跡清晰可見,幾輛裝甲車的輪廓在晨霧中若隱若現。
敵人沒有急於進攻,他們在進行戰前最後的偵察和準備。但這種暴風雨前的寧靜,比直接的炮火更令人感到窒息。
林泰放下望遠鏡,緩緩吐出一口白氣,那白氣在寒冷的空氣中迅速消散,如同他手下這些士兵脆弱的生命。他知道,留給他們的喘息時間,已經是以分鐘來計算了。
他壓低聲音,對身邊的通信兵說:“準備發報吧。告訴指揮部,我們已就位。”
果然,當太陽地平線上升起,將第一縷金色的光芒投向這片高地時,末日開始了。那光芒不是溫暖的,而是死亡的信號。
沒有衝鋒號,沒有喊殺聲,隻有一聲劃破長空的,令人牙酸的尖嘯。那聲音由遠及近,越來越尖銳,仿佛是死神的鐮刀正高速撕裂著空氣,衝著他們的頭頂而來。
“炮襲——!隱蔽——!”林泰用儘全身力氣發出的嘶吼,瞬間就被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所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