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盤站在中圈,眼神掠過燈光照不到的邊界,那些黑暗宛如他心底壓了許久的某種情緒,深不見底。他的汗水早已浸濕背心,貼在皮膚上猶如冷凝的殼,阻滯他的動作,卻又讓他感到真實,感到他尚在人世,尚在呼吸,尚未崩解。
他慢慢吐出一口氣,雙手撐膝,肩膀起伏,空氣像被灌入肺腑的粘漿,沉甸甸又不願放他一馬。
“偽裝……也該撕掉了。”他低聲喃喃,自語中透著一種被硬生生碾過的冷峻。
這一整夜,他以瘋狂的強度錘煉自己,一次次衝擊身體的極限,一次次跳脫對他人印象中“蘇盤”的標準。不是那個華麗的投手,不是那個獨狼式的殺手,也不是誰口中“隨時可以扛起隊伍的核心”。
他隻是想知道,在剝離掉所有這些光環之後,自己到底還有什麼。
是否還能不依賴名聲、不依賴技巧、不依賴他人的仰望,僅靠身體和意誌,在球場上站穩腳跟。
“你太在意了。”他曾聽冉嶼這麼說。
“你太不在意了。”又有人曾這麼批評他。
這些話他都聽過,卻一律笑笑應付。他知道自己有多清醒,也知道自己有多矛盾。他不喜歡解釋,因為在球場上,真正解釋一切的,隻有得分和勝負。
可現在,他連得分都放下了。命中率、效率、數據、配合意識、進攻體係……他全部暫時擱置。他隻想單純地回到起點,回到那個初次握球、初次運球、初次在深夜打燈下獨自練球的少年心態。
“就當今天重新開始。”
他站直身體,仰頭望了望天,夜色中沒有星辰,連月亮都像藏了起來。
籃球依舊冰冷,帶著水氣,握在手裡略有些滑。他低下頭,雙手重新包住球,那份熟悉的觸感仿佛重新貼合骨骼。他沒有試圖變向,沒有刻意加速,隻是一步步緩慢推進,左手護球,右腳前探,然後微微後撤,起跳,投籃。
“砰。”
打鐵,球彈回地麵,聲音在空曠中回蕩。
他沒有皺眉,也沒有懊惱,隻是緩緩走過去,再次把球撿起。
“這一球出手太平,肩沒完全鬆開。”他輕聲自語,像是在和自己辯論,又像是在記錄。
第二次,他稍微調整手腕角度,拉高出手點,同時下半身重心向後傾斜半寸,再次起跳。
“刷——”
這一球應聲入網。
蘇盤站在原地沒動,像是被定住了。他忽然覺得,有些東西,真的不該被束縛在“必須做好”的執念裡。它們本能地存在於身體中,隻需要釋放,不需要雕琢。那種純粹的投籃感覺,仿佛是籃球本身在訴說,而不是他在命令。
他收球,再來。
這一次,他繞過想象中的防守,啟動、轉身、跳投,整個動作像水流一般一氣嗬成。他甚至都沒有刻意發力,但球仍然飛快地劃過空中,在籃網中綻開一道漣漪。
“漂亮。”他自己低聲評價。
他感覺自己重新擁有了某種久違的自由,那不是戰術上的鬆綁,而是從精神層麵拋棄了所有加諸在他身上的人設、定位、期望,甚至過去自己給自己的定義。
他坐在地上,背靠籃架,微微閉上眼睛。
耳邊忽然傳來輕微腳步聲。
他睜開眼,肖紀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回來了,手裡提著一袋麵包和兩瓶溫熱的運動飲料。他走過來,把東西放在蘇盤旁邊,順勢坐下。
“你特麼還真練個通宵啊。”
“也沒到通宵。”蘇盤接過麵包,撕開一口,“頂多四點。”
“我回家躺了一小時,翻來覆去睡不著。”肖紀咕噥道,“腦子裡全是你那鬼訓練節奏。我乾脆回來了,看看你死了沒有。”
蘇盤沒笑,隻是吃著麵包,慢慢咀嚼。他忽然覺得很久沒有好好咀嚼食物了,總是匆匆忙忙地咽下去,就像他處理許多問題的方式一樣,跳過情緒、繞開波動、追求結果。
“你今天打得不一樣了。”肖紀忽然說。
“哪裡不一樣?”
“你不是在贏球,你是在……解剖自己。”他咬下一口麵包,“我看你每一個動作都不像是為了比賽,而是為了……找到某種你失去的東西。”
蘇盤沉默。
“我看得出你現在不在意輸贏,甚至不在意彆人看你什麼樣。”肖紀說完這句話,低頭喝了口飲料,“但你很在意你自己怎麼看你自己,對不對?”
蘇盤頓了頓,點了點頭。
他突然覺得心裡某處被輕輕揭開了,露出裡麵那團乾燥卻灼熱的火。
“所以我現在要練。”他說,“練到我連自己也能認可我。”
肖紀抿著嘴,沒再說話。
他們坐在球場中央,四周安靜,隻有遠處某隻夜鳥不知疲倦地鳴叫。燈光仍舊照亮著半片球場,像是專門為他們留下的舞台。
蘇盤站起身,把飲料喝完,然後重新站回三分線。
“再來?”他問。
“你還來?”
有一天晚上,他一個人在空蕩的球館練投。風從門縫吹進來,吹得球網微微搖晃。蘇盤投了上百個球,手臂酸痛,但他沒有停下。他投出最後一個球,球劃過空中,帶著清脆的聲音鑽進網中。他站在那裡,任憑汗水濕透衣背,仿佛整個人在黑夜中發光。
他知道,這不是結束,這甚至不是高潮。這隻是過程,漫長的過程。球場上每一次奔跑,每一次轉身,每一次出手,都是他對夢想最真實的回應。他沒有天賦,但他有堅持。他沒有奇跡,但他有信念。他像一塊石頭,被自己反複敲打,直到鋒利如刃。
球館還沒幾個人,他喜歡這種空曠——地板上的吱呀聲和球擊地的回響仿佛能映出他的心境。穩定而孤獨。
他正在練習一組高難度的轉身急停投籃。汗水順著他的下巴滴落,浸濕了衣領,但他的眼神始終冷靜。他連續命中第十個三分,剛想小歇一下,耳邊卻忽然傳來“砰”的一聲清脆撞擊。
蘇盤回頭,一個陌生人正站在另一端球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