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說洪振國聽從養父母的安排,來到江南烏鎮的“崇文堂”求學,順利地入學後,先生便讓雜役老王頭,帶著他去學院的後院學舍住下
老王頭領著他來到後院,指著一間屋子說,“你年紀小,就跟其他幾個年幼的學童住一間吧!”
老王頭的聲音慢悠悠地,像烏鎮的流水,“明日卯時來前院上課,不可遲到!”
學舍是一間朝南的屋子,擺著四張木床,靠窗的位置已經住了三個孩子
洪振國選了靠門的床,剛把包袱放下,就聽見窗邊傳來清脆的聲音,“你是新來的?”
他抬頭看去,隻見一個梳著雙丫髻的小姑娘坐在床沿,手裡捧著一本書,正歪著頭看他
那姑娘約莫六歲的光景,穿著件水綠色的夾襖,皮膚好白,好像上好的白瓷,尤其是那雙眼睛,亮得像浸在水裡的黑琉璃,望過來時帶著一股說不出的靈氣
不知為何,洪振國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就像在茫茫人海裡突然遇見了尋覓已久的人,明明是初見,卻覺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我叫洪振國,從北邊來。”他放下包袱,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些
“我叫李煜。”小姑娘合上書,嘴角彎起個淺淺的笑,“你也住在這裡?”
“嗯。”洪振國點點頭,目光落在她手裡的書上,封麵上寫著《千字文》三個字
“你認識字嗎?”李煜拍拍身邊的位置,“周先生,明日要講‘天地玄黃’,我先教你認認。”
洪振國走過去坐下,看著她纖細的手指點在書頁上,她的指尖帶著淡淡的墨香,指甲修得整整齊齊
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她的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她忽然想起九重天的瑤池,那裡的蓮花開的正歡,花瓣上也露著這樣的光
六歲的李玉縮在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小小的身子陷在寬大的梨木課桌後麵,活像一隻剛喝完水喝完漿水的小耗子
她沒跟著念“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兩隻黑亮的眼睛正追著窗簾上爬的一隻七星瓢蟲,手指在桌麵悄悄畫著,隻有自己懂得的圈圈
粗布短褂的領口沾著草屑,那是今天早上幫隔壁王嬸趕雞鴨是蹭的,褲腳還憋著片半枯的槐樹葉,她總愛收集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講台上的周老師講到興頭上,山羊胡須隨著搖頭晃腦的動作輕輕顫動
這位先生是鎮上的老秀才,據說年輕時考過鄉試,雖沒中舉,卻也成了烏鎮最有學問的人
他青布長衫,漿洗的發白,袖口磨出了細密的毛邊,此刻正用黃銅戒尺輕敲著泛黃的《千字文》課本
他提高了嗓音,“諸位請看‘天地玄黃’四個字,道儘宇宙初始。天為玄,地為黃,輕清者上浮為天,重濁者下沉為地,此乃亙古不變之理。”
戒尺在“天地”二字上頓了頓,周老師抬眼掃過滿堂學童,目光在幾個昏昏欲睡的孩子臉上停了停,語氣添了幾分嚴厲,“此等大道,爾等需銘記於心,莫要胡思亂想。”
話音剛落,角落裡突然響起一聲脆生生的童音,像塊小石子吐進了平靜的水潭
“先生,不對!”滿室的讀書聲戛然而止
三十多雙眼睛齊刷刷的轉向最後一排。李煜已經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因為個子矮,半個身子還藏在課桌後,隻露出一個黑黢黢的小腦袋
她仰著小臉,額頭上還帶著沒擦乾的汗珠,亮晶晶的眼睛裡滿是認真,“天不是這樣的,天有九重。”
周老師的臉色微微一沉,山羊胡子幾乎不可察地抖了抖“李煜,休得胡言!”
“不是胡言。”李煜的聲音提高了一些,帶著孩子氣的執拗,“我娘說過,天上有九霄,每一層都住著不一樣的神仙。”
她指著上麵說“最上麵的是淩霄寶殿,往下還有,還有。”
她皺著小眉頭使勁想,“還有太陰星君住的地方,有太白金星住的地方,地也不是一塊,地分三界,咱們住的是人間,下麵有地府,上麵還有仙界,就像,就像鎮上的三層酒樓。”
他一邊說,一邊伸出三根指頭,因為激動說話有些結巴。前排的胖子趙小胖“嗤”地笑出了聲,用胳膊肘撞了撞旁邊的同伴,“她又說瘋話了,上次還說看見我家的老黃牛跟你家狗吵架了”
周先生的臉徹底沉了下來,戒尺在講台上重重一拍,發出“啪”的一聲脆響,驚得窗戶紙上的綠螞蚱慌忙奔走了
“放肆。”他厲聲道,“黃口小兒,也敢妄議天地大道,《千字文》乃先賢所著,字字珠璣,豈容你這乳臭未乾的孩童胡亂置喙?”
他緩步走下講台,輕布長衫的下擺掃過地麵,帶著一陣混合著墨香和汗味的風
學童們都嚇得繃住了呼吸,連趙小胖也趕緊低下頭,假裝盯著書本上的字
李煜站在原地,小身子微微發顫,卻還是硬著脖子小聲嘟囔,“本來就是,我真的見過。”
周老師已經走到了她的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渾濁的眼睛裡翻湧著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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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過?”他冷笑一聲,戒尺輕輕地敲在李煜的課桌上,“你可知‘天地玄黃’出自何處?可知‘盤古開天辟地’的典故?可知‘陰陽五行’的道理?”
一連串的問題像小錘子一樣砸過來,李煜被問得啞口無言,小臉漲得通紅
她確實不知道那些,她隻知道夜裡做夢時,總夢見好多好多層天,每一層天都有不一樣的顏色,有的像燒紅的烙鐵,有的像浸在水裡的青石板,還有的綴滿了比星星還亮的光點
她還夢見過大地裂開一道縫,裡麵黑漆漆的,有好多影子在飄
“說不出來了?”周先生的語氣緩和了一些,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學問之道,在於篤信先賢,腳踏實地,莫要整天想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更不可在課堂上擾亂秩序。給我坐下,罰抄千字文十遍,明日一早交上來!”
李煜抿著嘴唇,眼圈有點發紅,卻沒掉眼淚。她慢慢低下頭,準備坐下
就在這時,一陣穿堂風卷過槐樹葉的氣息吹過,掀起了周老師的袖口
那一瞬間,李煜的目光像被定住了,先生的袖口磨得有些發亮,在靠近肘部的地方,沾著一絲極淡極淡的黑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