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天氣開始溫暖起來。
整個關中,仿佛一夜之間,就變成一個綠色的海洋。
直道之上,一支蜿蜒數十裡的大軍,緩緩的前進著。
太尉、左相國周亞夫站到一個山坡上,遠眺遠處的長安城。
遙想今歲冬十月出兵時,先帝執著他的手,一路送到此處,當時,先帝明明還是身體健康,正當壯年的天子。
誰知道,等他得勝歸來,卻是這麼一個局麵?
想著先帝,周亞夫就不由得流下了兩行清淚。
士為知己者死!
在周亞夫看來,先帝,就是一個完美的君王,全力支持他的所有改革和決定,而且從不吝於從少府拿錢出來,為軍隊換裝。
漢室騎兵部隊,能從五年前的不到五萬,發展到今天,擁有十萬鐵騎的規模,先帝,居功至偉!
可惜,這樣一位很對軍方脾氣的天子,卻說崩就崩了。
“也不知道今上,對軍隊是個什麼看法?會不會繼續支持我蓄馬養兵?”周亞夫心裡麵忐忑著。
太宗孝文皇帝之時,為了修養生息,刻意的縮減了軍隊的規模和待遇。
以至於,當時的燕代和長城一線的駐軍,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
武備鬆弛,所以,匈奴人來去自如。
直到晁錯輸粟捐爵,才緩解了前方士兵挨餓的窘境。
先帝掌握大權後,就開始對前方,尤其是長城的駐軍,進行投資。
即位後,更是開始全麵加強軍備。
大筆大筆的資金投入到軍隊,這才有了今日漢室軍隊的強大。
像這樣一位關心國防武備的天子,周亞夫很清楚,隻能用可遇不可求來形容。
作為軍人,周亞夫很清楚,軍隊的建設是一個長期的過程。
譬如。戰馬的培育,騎士的訓練,弓手的裝備以及各種武器裝備的更新換代,都需要持之以恒的投入海量的資金。
有時候。幾千萬甚至幾萬萬錢砸下去,卻連個響都沒聽見。
不是誰都有那個耐心,日複一日的願意砸錢進這個無底洞!
“相國!”袁盎騎著馬,湊到周亞夫跟前,拱手道:“陛下已在渭河橋邊等候相國凱旋歸來!”
袁盎是奉命前往函穀關迎接他的使者。
隻是這一路上。周亞夫都沒找到什麼好機會與袁盎交談。
此刻,得了機會,周亞夫也免不得問道:“太仆,我聽說,陛下已經下詔尊立先帝為仁宗孝景皇帝?”
“然也!”袁盎點點頭,拱手道:“陛下一片純孝,我等臣子安敢違逆?”
話語中卻多少是有些不滿此事的。
這個事情,在袁盎看來真是純屬胡鬨!
諡法製度是嚴肅的政治製度。
自古以來,向來就是臣議君,子議父。
今上靠著強權。按著大臣,強行通過,所以,在上廟號的時候,大臣們自然也就要出口氣了,所以就挑了個不在傳統製度中的仁字給先帝當廟號,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什麼叫仁?
那就見仁見智了!
隻是,那個諡號就沒辦法了。
而且先帝也確實稱得上由義而濟,布義行剛。
所以,先帝的這個漢仁宗孝景皇帝的尊號。在經過將近一個月的扯皮和各種鬥爭,合縱連橫後,磕磕碰碰的在朝議上通過,製詔宣布天下了。
反倒是那道‘永不加賦’的詔命。
現在。已經是傳播到整個漢室疆域之內了。
甚至於,朝廷的傳詔使者還沒到某郡,某郡的百姓,就已經自發的到處張貼那詔書的內容了。
“哎,陛下要是不那麼胡鬨就是個完美天子了!”袁盎歎著氣在心裡想著。
對袁盎來說,今上仁厚愛民。確實值得表揚。
但偏偏有時候,就愛胡攪蠻纏!
然而,正所謂屁股決定腦袋。
朝臣中的傳統老臣,對新天子強行給自己老爹上尊號,立廟的行為,大加指責,多有不認同。
但,周亞夫這些武將眼裡。
這個廟號和尊號,卻是上的太好了!
先帝在位不過四年,主要的功績是兩樁。
一是減免田稅,休養生息,二是平定吳楚。
現在,先帝上了尊號,立了廟,那就間接的承認,他們這些在前方打生打死的將軍和士兵,都立下了大功。
按照製度,封賞肯定少不了!
周亞夫雖然不愛財。
但作為一個軍方領袖,他知道,必須給自己的部下謀取利益。
是以,他麵朝弋陽的帝陵方向拱手道:“孝景皇帝布德行武,澤被天下,四海之中,六合之內,照之以日月,經之以星辰,要之以太歲,芸芸眾生,誰人不曾受其雨露恩澤,私以為,仁字遠不能述先帝之德,倘彼時某在朝中,必據理力爭,聖宗雖然可能勉強了些,但德、康二字,先帝還是當得起的!”
袁盎聽了目瞪口呆。
綏柔士民曰德,諫諍不威曰德,淵源流通曰康,合民安樂曰康。
這兩個字,先帝一個隻做了四年皇帝的天子,能配得上?
他終究隻是個文官,哪裡知道武將的心思?
對武人來說,支持他們擴軍備戰,多給軍費的就是好天子!
以此標準,先帝,真真是個百年難遇的好天子!
即使周亞夫也不例外!
袁盎見此情況,也不得不連忙轉移話題,道:“前些時日,陛下再下一詔,詔曰:朕聞,昔者子貢贖人,而仲尼貶之,子路救溺得牛而仲尼褒之!此等古賢之義,朕甚嘉之,其令——即日起,郡國貴族勳臣之中,凡有漢民之奴,五算,夷狄非漢之奴,一算!”
袁盎說著看向周亞夫問道:“相國對此有何意見?”
袁盎詢問周亞夫在這個問題上的看法。其實主要就是想轉移話題。
他可不想跟周亞夫這個他在朝廷裡最大的靠山兼盟友為了一個意識形態上的問題鬨僵了。
他真要是那麼死板的頑固分子的話,那他也就不會去安撫其他激進分子,用一個仁宗來和稀泥了。
對袁盎這種現實主義者來說,意識形態什麼的。能爭則爭,不能爭,還是該乾嘛乾嘛。
至於他現在問的這個問題。
其實,他根本沒有發言的機會。
口賦這個東西啊,根本不歸外朝的臣子操心。要急,也是少府急!
周亞夫聞言,卻是思考了一會,道:“陛下立意高遠,非我等臣子所能揣測,隻是,某私以為,此乃善政,往後,漢民為奴為仆者。恐怕會越來越少,地主豪強,也不會再刻意的去逼迫小民賣身了!”
袁盎聞言,也是點點頭。
袁盎自己本身就是個大地主,家裡有上百頃的良田,奴仆自然也有不少。
周亞夫就更不用說了。
他在絳縣的候宅和長安的府邸裡,養著上百的奴仆。
這些奴仆為他打掃宅院,洗滌衣物,耕地放牧。
若是在以前,不管什麼人。一律五算征收奴仆的人頭稅的時候,漢民與夷狄,選那個還用想嗎?
當然是更加勤快和老實的漢人了!
隻是,現在。天子頒布了這個漢民奴仆五算,夷狄一算的政策後。
地主們用什麼奴仆這還用想嗎?
可能侍女奴婢以及管家廚師車夫,他們大抵還是會用知根知底的漢人。
但耕地放牧,挖礦下地這等重活累活,肯定會選擇夷狄的奴仆了。
原因很簡單,有利可圖!
一個漢民奴仆。一年交六百錢,一個夷狄奴仆,一歲一百二十錢。
一年下來就能省下四百八十錢,十個奴仆一年就是四千八。
現在,一個壯年的男奴,值錢三萬。
換句話說,用夷狄的奴隸,幾年時間就能賺回一個新奴隸,而漢人奴隸,要虧掉一個!
對於向來以勤儉持家為本的中國人來說,這簡直是無法忍受的一個對比!
徹侯大臣尚且如此,那些無權無勢,隻有錢財,要忍受地方攤派的商賈地主,會怎麼選,那就完全不需要想了!
而站在統治階級的立場上,每多一個自由民,就多一個征收稅賦,抽調徭役、兵員的地方。
是以,周亞夫和晁錯都覺得,這個政策很不錯。
即沒有傷害到地主豪強和貴族們的利益——他們本來不管漢民夷狄民,都要交五算,現在,隻要漢民五算,夷狄一算,那自然是賺了。
又能用此政策,來逐漸瓦解當下日盛一日的蓄奴風潮。
夷狄的百姓,管他匈奴人還是三越、西南夷呢?反正,他們都沒給長安交稅納糧!
兩人在這個事情上取得共識後,立場就迅速接近了。
對周亞夫來說,他需要一個可靠的盟友來為他的政治目的搖旗呐喊。
而對袁盎來說,他需要周亞夫的保護和幫助來對抗晁錯。
兩者一拍即合。
很快就聊的火熱起來,直到前方的將軍來通知,大軍先鋒已經很接近渭河了。
兩人才連忙整理衣冠,騎著馬,向前走去。
……………………………………
劉徹這時,卻端坐在禦攆之中。
身邊,義婼雖然表麵上低著頭,一副安安靜靜的模樣,但實際上,卻不時的瞟著遠處的地平線。
劉徹見了,自然知道,她是在尋找她的胞弟。
因此,也不點破,隻是握著她的小手,微微笑著。
劉徹,其實也在等待義縱和劇孟的歸來。
這兩人的軍功,劉徹已經看過周亞夫呈遞上來的奏報了。
周亞夫在奏報裡說,劇孟有衝陣斬將之功,義縱有護衛籌劃之功。
雖然現在還不知道真假,但,有了這個周亞夫的奏報,劉徹就可以名正言順的任命這兩人來執掌未央宮的宿衛武裝了。
奉車都尉與駙馬都尉,這兩個關鍵性的天子親衛武裝的官職,劉徹根本不放心交到其他人手裡。
尤其是駙馬都尉,掌管未央宮的騎兵,最為關鍵。曆來都是由外戚出任。
劉徹登基大典後。就冊封了義婼為美人。
這是漢室僅次於皇後、夫人的後妃等級。
因而,義縱這個小舅子,已經算得上外戚了。
任命他當駙馬都尉,沒有任何問題。
半個時辰後。遠處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支浩浩蕩蕩,威武不凡的軍隊。
整個渭河東岸一時間,煙塵滾滾,遮天蔽日。
周亞夫這次是帶了十萬大軍。班師回朝。
其他軍隊,還在竇嬰、儷寄以及韓頹當等三十六位將軍手裡,或在吳楚維持治安秩序,或在滎陽等待遣散,或已經在遣散中。
這次為了平定吳楚,加上震懾諸齊,漢室前後動員組織了超過一百萬的軍隊,其中戰兵達到了驚人的四十餘萬。
要把規模如此龐大的一支軍隊安全有序的遣散,可不是一個簡單的工作。
好在,前方的將軍都是經驗豐富。久經戰陣的大將。
有他們在,劉徹就隻需要按時撥款即可。
“走吧,隨朕前去迎接凱旋得勝之師!”劉徹淡淡的吩咐了一聲。
已經榮升為未央宮中車府令的王道連忙低頭道:“諾!”
一時間,編鐘齊響,鼓樂大作。
更有數百位壯漢,齊聲唱起了著名的《無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