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廣才能年紀輕輕,便受到朝廷的重視。
而麵前的這位船員,則是呂鵬在國中用重金和各種許諾,招募來的勇士之一。
他沒有家人,出身也十分低微,偏偏又總是不服氣彆人對自己的欺壓,想要出人頭地。
他接受這大有“一去不回”可能的任務,是因為他心裡清楚的知道,有些東西既然先天不足,那就隻能靠後天搏命,才可以獲得。
蘇廣聽了他的話,隻是沉吟一陣後說道:
“也許是因為好奇吧。”
好奇藍天究竟有多高遠,
好奇大地究竟有多遼闊,
好奇人的力量,可以觸碰到天地的哪個位置。
對方有些驚訝,“就因為這個,所以寧願舍棄性命和富貴嗎?”
“大王這樣賢明的君主,竟然會為了滿足這無所謂的好奇,而付出高額的代價?”
“也不能說是無所謂吧。”
蘇廣抓了抓自己的胡須,然後輕輕的說道,“畢竟遲早有一天,諸夏要前往世界另一端的。”
“我們隻是提前了一點,為後人做好鋪墊罷了。”
“而且跨越大洋,到達一處未知的天地,這難道不令人心神激動,感到滿足嗎?”
實現內心的渴望,
這本就“人”追求一生的事情。
有的渴求權與名,
有的渴求財富與地位,
而有的,隻是渴求“知道”罷了。
也許,
當千萬年前,一個同樣頂著亂糟糟頭發,披著短小獸皮的野人,抬頭看向那無垠的星空,無意識的抬起手指點起那無數的星子之時,
這個欲望便融為了“人”本性的一部分。
趙朝和田仲舟,都拒絕不了源於天性的誘惑,
更何況蘇廣呢?
……
船隊繼續航行。
當遙遠的東方,正按照先前的步調,各自迎來新時代的時候,
當何博蹲在陰間,等待難產多年的“輪回”降臨的時候,
齊國的船隊終於見到了結束探索的曙光。
因為他們憑借著大洋那難以為人窺見的海流推動,來到了一處全然不同於先前海島的地方。
在花費了不小的精力後,
起初隻想著補充船隊儲備,修整後繼續航海的蘇廣等人才後知後覺的發現——
這裡的風,
有些不對勁。
海上漂流這麼久,
蘇廣他們早就熟悉了那充滿了鹹濕腥苦氣味的海風,
而身上佩戴著“天氣預報”的蘇廣,對風向和水汽的感知,更是敏銳。
那乾澀的、空曠的、攜帶了濃厚泥土香氣的風……
就像他在中原或者西秦時,所嗅聞到的那樣!
這是屬於陸地的氣息!
這……
這裡就是大海的儘頭?
蘇廣激動的直接匍匐在地上,抓起地上的泥土、草木,捧到自己麵前。
他幾乎變態的嗅著它們的氣味,然後在看到一頭大型的,從未見過的,卻顯然隻有廣袤陸地才能生長出來的大角鹿探頭探腦的出現時,潸然落淚。
他已然說不出什麼話了。
他一切的情感、一切的天性和智慧,全在此時停滯下來。
他隻知道哭泣了!
就像一個脫離母親的身體,斷開那根柔軟堅韌的臍帶,來到新世界的孩子,
他哭的很厲害,卻沒什麼傷心的意味。
因為他未曾受到傷害,
隻是為了擁抱一個陌生的、卻讓他充滿了期待的新世界。
他的同伴也意識到了什麼,愣愣的在原地站了一會後,也跟著又哭又笑起來。
僅剩的幾十個人在海岸上癲狂的動作著,將那頭不經意路過,隻是想來這裡整點青草的騾鹿嚇得很厲害。
它抖動著自己的大耳朵,四條腿悄咪咪的朝著後麵走去,但圓溜溜的眼睛一直盯著這群以前從未見過的生物。
來自於天性的好奇,讓它不想就這樣離去。
於是,
等到這群陌生生物叫累了,動累了,全都趴在地上,擺出一副快要死掉的模樣後,
這頭長著大角的,形態優美的騾鹿,踢踏著自己高貴的四足,昂著脖子,來到了他們的身邊。
這片土地的擁有者,朝著這群外來落魄戶低下了自己的頭顱,用濕潤的鼻子湊近了他們顯露於外部的毛發。
就像來自齊國的海上探險家們迫不及待的汲取新世界土地氣息那樣,
它同樣吭哧吭哧的,在對方的頭上磨蹭嗅聞了起來。
嗯,
這個氣味……
讓騾鹿感覺這群家夥,就是一群野生的生物。
有點鹹腥,
可能是海裡的東西爬上來了?
騾鹿不大的腦子裡,對這片地區擁有的動物,還是有些印象的。
比如說在太陽明亮,但溫度不高的時候,會有一群嗷嗷叫的海獅爬上岸,然後遵循自己的天性,圈占地盤,等待交配跟繁衍後代。
而這一切,
跟這群陌生動物真的很像!
海獅上岸的時候會大吼大叫,
對方上岸的時候也大吼大叫;
海獅會在地上亂爬,到處拱著泥土,以明確自己的領地,
對方也在地上亂爬,到處扒拉著泥土,然後趴在上麵一動不動……
所以!
他們應該是海獅的近親!
隻見騾鹿清澈水潤的眼睛裡,閃過一道名為“智慧”的光!
咦,好!
俺尋思俺悟了!
在這樣的高興和得意下,騾鹿大發慈悲的,給地上的陌生動物舔了舔毛。
然後舔著舔著,
又生出莫名其妙的好奇,開始動嘴,將那長長的毛發含到了嘴裡,並咀嚼起來。
蘇廣很不幸,
成了這畜牲淩辱的對方。
但他在經曆了莫大刺激之後,身體跟精神,都陷入了虛弱之中,根本沒有能力反抗。
他隻能默默忍受。
好在,
騾鹿顯然是吃草的,
雖然它的舌頭很長,牙齒很堅硬,
但除了弄蘇廣一頭口水外,並不能對他怎麼樣。
而大角鹿在瞪著眼睛,咀嚼著那堅韌的,難以咬斷的毛發一段時間後,便對其失去了興趣。
它張開自己的金口,給予了蘇廣自由。
蘇廣努力的在地上滾動兩下,讓自己能夠脫離大角鹿的好奇範圍。
同伴們看著他灰頭土臉的模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蘇廣先是羞惱的梳理自己被大角鹿玷汙的頭發,隨後也沒有忍住,跟著傻笑出聲。
在陽光燦爛的一天,
來自大洋彼岸的諸夏君子,帶著純粹的笑容,登上了這片與世隔絕了太久太久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