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提筆開卷的時候,請允許我為我五弟弟默哀三分鐘,止住哭泣,擦去眼淚,彆讓我身體發抖。我要告訴世界,我的五弟弟,馬家良19歲,在1979年12月30日早晨,在撫遠醫院,離開了這個世界。他沒有看到1980年元旦的曙光,他的生命不是病死的,是誰奪取了他的生命?
時間是1979年12月26號了。早上我上班呢。上班,我在給學生上課呢,校長跑來叫我接電話,說是縣醫院打來的。我跑到辦公室,拿起電話,我問你是哪裡?“哪裡?我是你大哥,五弟弟不行了,在撫遠醫院搶救呢,三兄弟你快來,你快來。來晚了,你就見不到五弟弟了。“啊啊,五弟弟不是去縣裡考試去了嗎?全縣老師轉正呀?”我話沒說完,那邊電話撂下了。
我聽到五弟弟不行了,我嚇得腿都軟了。我知道五弟弟有病,是曙光公社派出所所長老郝的親戚打的,是六一晚上,老師們領著學生去前哨看電影,在回來的路上截道打的,打,這夥暴徒有預謀的。六一這一天,是曙光公社中心校開運動會,這些暴徒知道中心校開運動會,鄉下各村學校的老師學生都來參加,知道我弟弟是新村的老師。新村一共就兩個老師嗎?孫老五家就是新農村的。因而,這些暴徒,在白天就早早地來到了學校運動會場地,假裝是看運動會,實際是搞踩點,在運動場地,孫老五和孫老四哥倆領著三個暴徒,等待著我五弟弟出現,可我五弟弟卻不知道,就在我五弟弟來回領著運動員跑賽的時候,這孫老五就指著我五弟弟說,這個老師就是新村的,我大哥領著八戶去落戶,他家不同意,隻給落四戶,今晚咱就要他的命。這些暴徒為了暴打我五弟弟,這一天始終跟蹤,探聽曙光中心校運動會安排的日程,在下午從老郝家孩子學生嘴裡得知中心校,在前哨兵團電影院,已集體購買了晚上的電影票時,欣喜若狂,隨後就選擇了作案地點。
中午了,十一點多了,撫遠客車來了。我急不可耐地上客車等著坐返車了。
客車一路顛簸,我的心也揪成了一團。窗外的景色飛速後退,可我卻覺得這車速太慢了。太慢,二百八十多裡路啊?奔波了四五個小時,天都大黑了,黑老半天了,客車才到了撫遠。我到縣裡了,我到了縣裡,就往西山醫院跑啊。
我到了撫遠醫院,走到走廊裡,就聽到五弟弟的病室裡嗷嗷地狂喊聲。我推開門,就看到五弟弟坐在床頭,疼的用手把著鐵床喊,三哥,三哥,我不行了,給我報仇。
大哥看我進來,一把拽著我,三弟,你來了,趕快記錄,趕快記錄。我一看五弟弟,強壯的五弟弟,一米七八大個子的五弟弟,含拉子淌著,手不斷的捶著床。喊著。我哭了。我上前握著五弟弟手,說三哥來了,來了五弟弟。爹說,“彆說那沒用的,趕快記錄。”我說,這還是叫郝成林親戚打的沒好唄?“嗨,現在,你彆說這個,好心的大夫都告訴咱了,你弟弟,治不好了,趁著你弟弟還有這一口氣,還能說點啥,你們記下來,以後好告那個所長。”
我聽了,嚇得渾身發抖,強忍住淚水,從兜裡掏出筆和紙,“弟弟說吧,哥給你申訴。”“六一,六一,曙光中心校,開兒童會,叫我們鄉下的小學都去了,白天開運動會,晚上,中心校,在兵團前哨電影院,買的票,叫鄉下七個村的老師領著學生都去看電影。我們都去了。我去,去,去了。”五弟弟說著,氣喘的厲害。嗷嗷叫。我記錄隻好停下。“看,看,看,看完電影。”五弟弟又說哦,我趕快記。俺爹喊著,快記,快記。“晚上,天黢黑了,我們老師領著學生回來,快走到學校了,那道路的兩旁不都是,都是,大樹林子了嗎?就在那出來一夥人,蒙著頭,竄上來,把我摁倒就打,打我,打著,他們誰,有人喊著,叫你新村不給我落戶,叫你們不給我家落戶?派出所所長是我家親戚,都不好使。”五弟弟說著,斷斷續續。“五弟弟,你歇歇。我叫五弟弟歇歇。俺爹說:家良,我替你給你三哥說,家軍,你五弟弟當時就叫孫老五給打昏了,咱新農村的十幾個小學生嚇得嚎啕大哭。鄉下一起開運動會的。腰九二的,腰九七的,幾個老師都趕到了,到了,給五弟弟抬曙光醫院去了。第二天,我和你大哥,聽說了,去醫院看五弟弟,五弟弟已經搶救過來了。”“家軍,咱五弟弟叫老郝的親戚打的,我和爹去了,還不會走呢,我到現場看了,我在現場,撿到打五弟弟那人穿的一件衣裳,還有一個的確良綠色軍帽,帽子上有血。我去曙光公社派出所報案,我給老郝說,他說不可能是落戶的人,我拿著衣裳叫他看,我說這就是證據。他說證據,你交給小鄭吧。我處理他。”
“啊,家軍,你五弟弟,在曙光公社醫院住了十二天醫院,我再去派出所找老郝的時候,老郝就不是那樣說了,他說,誰打的調查了,不是他親戚打的。我說那衣裳不是證據嗎?他說那衣裳就能證明是他親戚的了。他說,再說了,大風把誰的衣裳刮那去了,就證明誰打人了。”
“弟弟疼地嗷嗷嗷地喊著。”我聽了大哥和俺爹說的情況,我淚流滿麵,我想起了,我當村長時老郝找我給他親戚落戶的場景。那是一次一次逼著我給他的親戚落戶啊。他的賓縣親戚,一下子來了八戶,八戶都是親戚,還都是推牌九,打小撲克,喝小酒,遊手好閒的手。我一看這些人要是都進來,落到新村,新村就得黃。當時,老張叔都說,家軍呀,你當村長,咱們建點,一共來了二十戶,於江當工人走了,老呂吃不了苦,搬回富錦了,你要是叫老郝這些親戚進來,他們仗著老郝,到時候,這也不乾,那也不乾,咱這個村子就得黃。我說黃,我找公社書記,叫書記幫著咱們協調。
公社給協調了,後來給我們村塞進四戶。
我沉思著。
“哎呀,媽呀,哎呀。啊啊啊。”五弟弟嚎叫著。爹說,這,我這,有什麼辦法呀?你這弟弟是鬨心啊。爹說著又哭了。
大哥說,要知道這樣,在富錦窮死,窮,就是餓死,也不來這呀。我聽了大哥的抱怨,說:“大哥,彆說這個,國家是好的,共產黨的乾部大多數是好的。明天,我去找公安局去。”“家軍,你去公安局去,這幾天,我和你大哥都上公安局幾趟了。”
“你去幾趟了,你一去,老郝,就看著咱們,他看咱去了,就想法阻攔咱們。我昨天去,我就給那個科長說了,禍根就是老郝。”
“禍根是他,咱整個新村都知道,打你五兄弟,是老郝的親戚,叫家軍看看咋辦吧?”
”“咋辦?先給我五弟弟治病,治好病就拉倒吧,要是真的治不好了,我找政府去。看看他老郝,一個派出所長大,還是撫遠縣政府大?
“派出所大,這派出所呀?所長,家軍,咱也不知道所長官有多大呀?我可是看到了,公社叫咱落戶去,我去了,我和老張,老高到了公社,我找到公社李書記,他給咱建點落戶十幾家的申請都簽字了,說你們去派出所吧,叫派出所給辦戶口,我幾個到派出所那了,老郝說不好使。”
“不好使?爹,家軍你們這還不知道呢,這回,老郝,所長還不當了呢,現在到公安局,當副局長了。”
“哎,大哥,他老郝不當曙光公社派出所所長更好。他要再在那當啊,那曙光公社都成老郝的家了。”
我聽著這些,心中怒火中燒。五弟弟如此年輕,本有著大好的未來,這回老師考試完,就轉正當老師了。卻遭此橫禍,而派出所還如此不作為。我握緊了拳頭,對大哥和爹說:“咱們不能就這麼算了,必須給五弟弟討個公道。雖然老郝去了公安局當上副局長,但咱們有證據,就不怕他。”
我弟弟在醫院喊著,叫著,我心如刀絞、我四處奔走,收集更多的證據,我找到當時在場的學生和老師作證。我帶著這些證據,先去了縣裡的教育局反映情況,公安局實名舉報。起初,過程並不順利,有人對我冷眼相待,甚至阻撓我。但我沒有放棄,一遍又一遍地申訴。後來,有人告訴我,縣人大管用,它是監督下麵這些單位不作為,亂作為的。我說我去試試。
終於,上級部門重視起來,成立了專門的調查組。為了調查工作能順利,撫遠縣委,先停止了老郝——郝長林的副局長工作。老郝工作停止了,我五弟弟挨打的案件,調查加快了,經過幾次深入調查,案情有了很大的進展。
1979年12月30早晨,天還沒亮,五弟弟停止了怒嚎,帶著憤怒閉上了眼睛。五弟弟閉上眼睛了,渾身變得烏黑。
五弟弟走了,俺娘,從鄉下坐著馬車,走了一天一宿,走了一百多裡來了,親朋都來了,大家都不叫發殤。大家覺得,撫遠公安局局長瀆職。對郝長林長期橫行鄉裡,有不可推脫的責任。但公安局主要領導,裝慫裝懶,先後派幾個科長來做工作,說人既然死了,也複活不了,他們淨說好話,說我爹你是黨員,又是老八路,應該懂得道理啊,你是老革命了,是我們的前輩,總得給我們點時間調查呀。
公安局的人說,俺娘也不答應。俺家不答應,這公安局的又來找我去公安局,領著我,到撫遠木材廠看棺槨,叫我挑好的,我哭著給五弟弟選了一口黃花鬆的棺材,公安局給劃了三百塊錢。叫我說服家人,把棺槨拉回去吧。可俺娘說啥也不走,不讓發喪,舅舅,表叔來了都不同意發喪。公安局又叫人領著大哥去給五弟弟買衣裳,帽子鞋。那我們也不走,五弟弟就停屍在病房。醫院院長和很多大夫聽了弟弟死因,都表示同情,都說,這個孩子死的冤。公安局在大家的譴責下,又給送來玖佰元錢。我們不要,他們說要吧,要吧,那個大胖子局長,叫人又把我叫去,苦笑著給我說,你是讀書人,你也當過小領導。你看,我們就是對我們的烈士做,也不過這樣。我看他一副肉墩樣,我說我們不要烈士。我們要得是正義,你應秉持正義。你必須對郝長林這樣的公安人員,長期勾結社會壞人,欺壓老百姓人作出處理。必須對這次參與人員的主謀繩之以法。這個領導說他一定能做到。我答應了。
我答應了,公安局派來個大解放車,去木材公司裝了剛才買好的棺材。他們還跟著來幾個公安人員,來說是護送我們,我苦笑著,我說我們一個小老百姓,生命,都不值路旁的一根小草。老張叔說,我知道你們是來監視我們,怕我們把棺槨拉走,去地區告你們。在我五弟弟入館時,親朋要求要靈幡,公安局人員又趕快去給米一個靈幡。我們村的人還要求很多。我說算了。
1980年1月1號,我五弟弟的靈車,大解放車,頂著狂風,壓著大雪殼子,插著一個領靈幡往回走了。靈車在大雪天裡,奔馳了三個多小時,才到了村子西麵,大家不叫俺娘去墓地,俺娘堅持去。村裡的人除了作案的家屬沒來,其餘的都自發的來送行,老黨員老張叔,組織弟弟教過十幾個學生來送行。在五弟弟下葬的時候,學生家長都主動的叫孩子跪下給老師磕頭。我和俺爹哭著,往上拽孩子不用跪著。俺爹給孩子說,孩子,爺爺告訴你們。好好學習,長大了,要做好事,作為國家為人民有益的事。老張叔說,你們有能力,要像你馬爺爺當年那樣,打鬼子去。
安葬要結束了,我給五弟弟跪下磕幾個頭,我說五弟弟哥記得你,七七年底,要過年了,哥哥我叫大樹撅天上去了,你救過哥哥的命。那是你一口氣跑了十四五裡地,趕著牛爬犁,給哥拉回家的啊。六弟弟跪著磕頭,說,五哥,咱從富錦搬來這兩年,是你領著我在曙光學校上學呀,咱倆為了解決吃飯的夥食費,你給學校食堂上大井打水挑水,給學校食堂劈柴。我給學校喂豬喂豬食。
哭,大家都哭,都流著眼淚,譴責著那個郝長林。最叫人難過的是俺娘不肯回家了,就在那大雪地裡坐著哭,哭著說他五兒子在建點這幾年,年年冬天采伐,和俺爹去放木頭,為家掙錢。我沒辦法,我給幾個嬸和幾個嫂子說,你們給俺俺娘拽著哄走吧。等著國家處理吧。
弟弟安葬了。我們回到家中,俺娘的腳凍壞了,娘哭病了。我的手也凍壞了。這一年,一冬天,我家始終處於悲哀之中。在過年的時候,我家啥也沒準備。在大年三十,娘還要給弟弟送幾張紙去。為了叫俺娘走出陰影,解除俺娘的痛苦,過了年,正月初六,我叫六弟弟陪著俺娘上富錦二哥家去了。
那是過去半年了,縣公安局告訴老郝,縣裡不叫他當副局長了,叫他回家了。又過了一段時間,曙光公社新上任的所長告訴我們,說是參與打我五弟弟的五個人都抓著了,都受到處分了,主謀陳永貴判刑兩年。對於這一點,我家是不認可的。陳永貴是我們村陳永富的弟弟。陳永富這個人,是不怎麼的,幾次參加工作,都被開除,1976年冬天撫遠商業招工人,縣裡給公社兩個指標,公社給我們新村一個,理應我去。可他和我搶,我讓給了他,可他隻乾了三個多月,因為貪汙,被群眾舉報,被公社送進監獄,隨後被曙光公社供銷社開除公職。這都是事實。但作案那四個人,是孫老大的弟弟,孫老四,孫老五乾的。老孫家是老郝的親屬,郝長林為了給他們落戶,拚命似的找我,找老黨員老張。可是我們給老孫家落戶之後,老孫家家八九口人,隻有孫老大跟著村裡乾點活,還有三瘸子,偶爾乾一點,那孫老四,孫老五,那是村裡的活一點都沒乾過,不是偷,就是到處賭博,挑弄是非。
但我們沒辦法。可俺爹總認為,這個案子沒有結束。讓我們記住,這個案子,主謀是老孫家,孫家的背後是老郝。郝長林是罪魁禍首。
罪魁禍首,郝長林,不久家就搬走了。派出所的人說老郝全家都搬回老家遼寧去了。
第二年,我為了叫俺娘走出陰影,家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