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六年,也就是丁卯兔年,古曆五月初三,恰好是我茄子坳七姑父麥冬十二歲生日的那一天,龍城縣三十七都豐樂鄉響堂鋪街上,跨過西陽河上的豐樂老石橋,春園高級中學的校長阿魏先生,一大清早,戴著綢麵做的瓜皮形的鎖頂帽子,穿著一件繡有暗紅色圓型福字壽褂子,左手搖著一把油光發亮的紙扇子,邁著四平八穩的老生步子,逢人就喜歡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中指,將上嘴巴皮上,花白色的八字胡子,反方向朝往鷹鉤鼻子下麵的人中皮處搓弄,將人中皮擠成狹長而幽深、乾涸而帶褶皺的小溪流。懸而又懸的是,幸他老人家有個瘦長而稍為隆起的鼻骨架子,托住同樣瘦長腿的小圓形的眼鏡片子,不然的話,叫老夫子怎麼尋找鄉間的阡陌野徑呀。
晨間的嫋嫋炊煙,從高高低低匍匐在大地上的茅草房子上浸出來,漸漸升起,漸次散開,變淡,消失不見。
有炊煙的地方,標誌著還有神形漠漠的人類生活著。伴隨人類生活的狗、雞,從土磚牆故意掏出的洞裡鑽進去,各自歡欣。公雞這懶家夥,不僅不生蛋,走路還要母雞輪流背著走。這又標誌著,豢養動物的清歡,何嘗不是人類的延續。
阿魏先生走到響堂鋪街上的十字路口,碰到開生熟藥鋪的盟兄厚樸先生,按照流行幾千年的習俗,兩個人都是雙手抱拳,深深的彎下腰去,互施一禮。
我大姑母金花家養著那條紅鼻黑毛的半架子大的狗,不知道從哪個鬼旮旯裡鑽出來,朝阿魏先生狂吠著。
老古板人說,人隨風水走,狗隨屋場轉。家裡出惡人,養的狗是惡狗;一家子老實本分人,養的土狗子,也是一副阿彌陀佛的樣子。
響堂鋪街上的厚生泰藥房,中間隔著一家王麻子鐵匠鋪,便是我大姑母金花的家。金花的婆婆,坐在大門口杉木板鋪的走廊上,正搖著手輪紡紗車,紡著棉花線子。
聽得狗叫聲,老婆子本能地朝家的四周瞧看,扯著嗓子,大喊著:“公英,公英哎!你這個野婊婆子生的,瘋到哪裡去了?快把褡子喚回來!”
黑狗子,叫褡子,全名叫錢褡子。整個西陽塅裡,有一句老話被捧為真理:貓來窮,狗來富。錢褡子本來是一條流浪的小野狗,四歲半的公英抱回家的,公英喜歡不得了。五十多歲的老太婆,好歹都是為這個家好,圖個吉利,同意收留這條小狗狗。
老太婆多次告誡兒子常山、兒媳婦金花和小女兒,喚狗時,千萬彆叫錢褡子,喚褡子就行。若是把錢喚跑了,這個家不旺相了,你們如果亂叫錢褡子,看我手中的牢騷把子,敲不敲爛你們的賤骨頭。
唉!世道衰落,莫奈其何。子孫們的翅膀尖子硬了,不肯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喲。
四歲半的小女孩子公英,尖叫一聲:“褡子,回來!”
誰給了褡子吃的,誰就是主人。半架子大的錢褡子,立刻朝主人公英乖乖地跑去,伸出腥紅的舌頭,溫柔地舔著公英溫乎乎的小手。
施過禮後,厚樸先生立刻從五臟六腑中掏出一大片笑容來,像極了自家藥櫃子的乾紅花。
施禮之後,厚樸先生照例還須打三個拱手,算是作揖,停止了磨牙,嗡聲嗡氣地說:“稀客,稀客。盟弟,你往哪裡去?”
“盟兄,俗話講得好,講話的是師傅,聽話的是徒弟。盟兄的話,話中有話,話中帶把,話中帶刺呀。”
其實,阿魏先生是烏龜吃螢火蟲,自己心裡清清楚楚。確實,這幾年來,自己和盟兄盟弟,鮮有走動。往年的正月間,兄弟之間還聚在一起,輪流討幾杯小米酒喝一喝,夾幾塊臘肉嚼一嚼,道一大堆的人情世故,好不逍遙快樂。
另外,阿魏先生曉得厚樸先生的性格,沒大沒小,喜歡湊個油嘴。和這樣的朋友做盟兄弟,到第二世都沒有隔閡,有屁就放,有話就說,什麼芥蒂,從不存到欒心尖尖上去。
厚樸先生先從嘴上打一連串的響亮的哈哈,接著說:“老祖宗講得好,出門三步都是客。況且,盟弟,你們隔河千裡,你當然是稀客、貴客。”
說完話,厚樸先生像磨豆漿、磨米粉的石磨子一樣,繼續磨著牙床。
在西陽塅及周邊四麵八方,稱響堂鋪街上、茅屋街上、鳥雀芲街上,黑石邊街上、高燈鋪街上,其實是句客氣話,各僅有三五家小小店鋪,大有打腫臉充胖子的成分。
響堂鋪街上,講當真的話,幾百年來,全靠東去西往、南來北走做甘肅生意做廣州生意的馬幫,馱來六七家老鋪子。
厚樸先生的厚生泰藥房,緊挨著王麻子鐵匠鋪。王麻子是上湘首裡永峰走馬鋪街上遷過來的,帶著小王麻子,常年叮叮當當,打些草鋤子、填鋤子、翻糞扒頭、挖土扒頭、鍘刀、割草毛鐮刀、砍柴刀子之類的貨物。
再往西,就是我大姑母金花家,開一家小歇夥鋪,接一些東去西往的泉州客商、甘肅客商和做賒刀人、貨郎擔子、放酒曲子的人的住宿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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