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歡回到都正街的小宅子,看到小桌子上,一個小碟子,裝著半碟花生米,辛夷不用筷子,直接用手指頭,一粒一粒,撿著往口中丟;杯中的酒,快喝完了。
合歡曉得辛夷心裡不痛快,不痛快的原因,一個手握實權的警察局長,一下子變成了無職無權的小警察,好比要了辛夷大半條命。
畢竟,這個男人,是因為自己,舍棄了他原本擁有的權力。
合歡說:“辛夷,我慢點喝酒,我去弄幾個菜來。”
若是平時,合歡老是嘮叨,說辛夷不講不刷牙,不喜歡洗澡,不勤快換衣服,不做家務,乾脆是請一個大老爺進門,飯來張口,衣來伸手,自己是個免費保姆。
吃飯的時候,合歡說:“我今天碰到衛茅了,他死活都不肯回家。”
辛夷簡單地“哦”了一聲。
“衛茅說,他不肯回家的原因,你是知道的。”合歡說:“辛夷,你能告訴我嗎?”
“衛茅說過什麼話?”
“衛茅說,民國十六年秋天,在西陽塅的白石堡,你乾過什麼?”
“衛茅說他沒在現場,但你心裡清楚。”合歡說:“衛茅隻說了一個故事,陳皮二爺爺和常山姑爺,用一塊小門板,抬著一具白棒布捆緊的屍體,埋在苦橘塘向北的山坡上,衛茅跳到坑裡,不準他們埋。要埋的話,連同他一起埋掉。”
過去了七年多,辛夷猜測,這具屍體應該是茵陳。辛夷又“哦”了一聲。
“衛茅哭著鬨著,要解開白棒布,見一見屍體的麵貌。”合歡說:“辛夷哎,你告訴我,那個人,是不是衛茅的親生母親?”
“我不在場,我怎麼曉得?”辛夷說:“合歡,我心裡煩躁,你彆給我再添亂子。”
其實,合歡也猜測到了,那具屍體,是辛夷的第一個老婆,茵陳。但合歡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茵陳是被辛夷當作赤匪,一槍打死的。
所謂人不走運氣,躲在三層樓上都吸水汽,全身發黴起黑蘑菇。辛夷接到第一個任務,便是到小吳門,守住從道縣送過來的一個紅軍將領的頭顱。
小吳門位於中山路、八一西路和建湘路的交彙處。明朝洪武初年,小吳門的老城牆,改為磚石牆。直到民國初年,修建環城馬路,小吳門的大部分城牆,都被拆除。
至今,長沙城裡的裡手拐子,誰也說不清,小吳門的九道門在哪裡。乾脆,把這一帶,通通叫作小吳門。
一個篾籠子上,係著一根棕繩子,沿著磚石牆垂在半空中,裡邊裝著剪秋的頭顱。
大白天,長沙城裡的人,隻得遠遠望著剪秋的頭顱,小聲地議論著。剛入夜,就有人來焚香,燒冥錢。
辛夷領著一個班的警察,十二個人。六個人守在磚石牆的上邊,六個人守在城樓下。
一個年輕的警察過來問辛夷:“頭,那個城牆上的頭顱,據說是紅軍34師的師長剪秋,你是龍城縣豐樂鄉三十七都西陽塅裡的人,你認識這個人嗎?”
“我是正宗的長沙裡手拐子,彆跟我提那些西陽塅裡的土包子。”辛夷說:“你們不要動不動就抓人,必須提防有人趁機生亂,盜走頭顱。”
小警察問:“你一口的龍城土話,還敢說自己是正宗的長沙人?”
“剪秋這個名字,我好像從哪裡聽說過呢,記不清了。”辛夷說:“七八年來,我與千千萬萬各種各樣的人的打交道,我沒有必要,記住一個不相關的人。”
年輕的警察跑過來,朝一位正在燒紙錢的老太太吼道:“識相的,趕緊走開!”
老太太不是不想離開,隻是腿腳不方便,走得慢一點。老太太吼道:“哈麻批,撮巴子,你朝一個老太太,吼什麼吼?人過都有老的時候,你未必就是萬年不死絕烏龜?長沙城裡的老規矩,死去的人,燒幾頁紙錢,讓他的靈魂,早點安息,我有錯嗎?如果有錯,你明天死了,我不來焚香燒紙錢,罷了!”
老太太的話,把年輕的小警察,氣得半死。看著辛夷,躺在竹椅子上,半閉著眼睛,裝著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