彆看我大爺爺枳殼天生神力,挑著兩百多斤的擔子,像沒事一樣,其實,我大爺爺隻是右肩膀能挑。不曉得具體原因的鄉親們,看我大爺爺挑擔子不換肩膀,驚訝得吐舌頭。
油麻衝的太公山上,被我大爺爺和二爺爺開墾為一級一級的梯土,每年都是花生、芝麻、綠豆、茶豆輪著種。
過了芒種,梯土裡的鐵線草,白毛爛草,狗尾草,菖蒲草,像是得到了神助,一個勁兒地瘋長,拔掉一層,隔不了六七天,雨水一下,另一層又長出來。
我大爺爺毫不嫌棄,這些嫩草喂魚,就像大人們喝米湯一樣,吃得一點不剩。
我大爺爺枳殼,正站在下鴉雀塘的石碼頭上,將嫩草根蔸上的泥漿清洗,我大姑母金花十一歲的兒子芡實,跑過來說:“外公,外公,我爺老倌子叫我喊你,快點到我家去一趟。”
我大爺爺問:“芡實,是不是娘老子又發神經了?”
“是咧是咧。我娘老子尋死尋活,逼著我姐姐公英,去三十裡路遠的褒忠山去相親。”
“褒忠山?那個地方,是個屙屎不生蛆的窮旮旯。你娘怎麼忍心,把公英往火坑裡推?”
“外公,我也講不清楚。”芡實說:“我姐姐公英說,如果硬逼迫她嫁到那大山溝裡去,她也不想活了。”
我大爺爺將嫩草洗完,雙手潑著水,水波將嫩草推到水塘中央,然後洗儘腿上的泥巴,放下褲腿,站在塘堤上,眯著眼睛,看著一群草魚,將嫩草拖到水下去。
我大爺爺回到添章屋場,放下扁擔、箢箕、鋤頭、鐮刀,趿上一雙舊布鞋,就往響堂鋪街上走。
響堂鋪厚生泰藥店的掌櫃厚樸痞子,一個人坐在對麵的拴馬樁上磨牙齒,見我大爺爺到來,說:“盟弟哎,你家大妹子金花,到底造了多大的惡孽?以前,她是西陽塅裡最聰明的人;如今,糊糊塗塗、瘋瘋癲癲,像一塊豬板油,怎麼得了啊!”
“唉!我不曉得勸過她上百次,還是上千次,她娘老子慈菇的死,和她一點不相乾。可她呢,總把逼慈菇自儘的罪名,往自己身上攬,我曉得她,活得好苦好苦。盟兄,你是個醫生,你幫個忙,給他下幾味中藥咯。”
“盟弟,心病還得心藥治,我是無法給金花開中藥單子的。”
我大爺爺走到我大姑爺常山家裡,常山坐在大門口的木旗鼓上,唉聲歎氣。見我大爺爺過來,喉嚨裡響動一下,算是打了招呼。
我大姑母金花,躺在靠近小圳巷子邊歇房裡的屏風床上,咒娘罵老子。
我大爺爺說:“金花,爺老倌來看你來了,你先彆罵人,安靜一下,好不好?”
金花說:“爺老倌,我怎麼安靜?公英長大了,翅膀子硬了,想起飛呢,哪裡還肯聽我的話?”
“金花,有話你慢慢說。動氣則傷肝傷脾胃,你懂的。”
金花的語氣軟下來,說:“澗山那邊,有個媒婆,給公英介紹一個對象,是翻江過去十裡,褒忠山的人,雖說家裡條件一般般,那個男子,五官端正,人品資格更沒有疵瘕。”
“金花,我問你,為什麼要把公英嫁得那麼遠?在西陽塅裡挑一戶中等收入的人家,衣食無憂,不好嗎?”
“不好,不好,一萬個不好,女兒就得遠嫁。”
“你說個道理咯。”
“道理?當年,如果我遠嫁了,我娘老子過小年,就不會到我家裡來磨米粉,就不受怨氣,回家後一條棕繩子吊死。”
“金花,我不曉得和你說過多少次,你娘的死,與你無關,你為何這樣偏執?”
“爺老倌,你不曉得,我娘老子死去快十年了,她老人家倒好,天天晚上,鑽到我的夢裡來,要我還她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