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千九百三十七年的六月一日早上四點鐘,天還沒亮,我爺爺用一個黑色的包袱,包著幾件舊衣服,兩雙草鞋,對我二爺爺說:“老弟,我要出一趟遠門,家中的事,全拜托你了。”
“哥哥,你到哪裡去?”
“春元中學的阿魏痞子,托我送二十四個學生,去陝北延安。”我大爺爺說:“我家瞿麥,離家快十個年頭了,他始終是我放下的心病。我想借此機會,見見他,看他成家立業了沒有。”
“哥,如今日本人猖狂,世道太亂,你要注意安全。”
“我曉得的,老弟,你放心好了。”
我大爺爺原想去看看我大姑母金花,曉得金花這幾天睡得好,這個時候,莫去打擾她,便大步向春元中學走去。
看到我大爺爺到來,阿魏痞子說:“盟弟,我把這二十四個學生交給你,你必須毫發無損送到延安。”
“盟兄,我曉得你把學生當作親生子女看待,你也一樣,定不負你所托。”
阿魏痞子對袖珍夫人金櫻子說:“金櫻子,我的棺材本,還有幾個錢?”
“還有四十個銀元。”
“你快拿來,全部交給枳殼大爺。”
“你不是說,過幾天,要去長沙買治哮喘病的西藥嗎?”
“我曉得,到時候,我再想辦法。”
我大爺爺接過銀元,說:“我們畢竟是去延安,不可大張旗鼓,叫長卿、路通、
白止他們一起過來,我們馬上出發。”
二十四個初中畢業生,二十個男生,四個女生,平時很少出遠門,如今要去幾千裡之外的延安,很是興奮,嘰嘰喳喳,講個不停。
我大爺爺走到長卿麵前說:“請你集合隊伍,馬上出發。”
長卿口哨一吹,說:“同學們,請站好隊伍,現在開始點名。點名之後,馬上出發。”
點完名之後,隊伍走到學校大門口,幾個家長圍上來,眼淚汪汪,拉著子女們的手,問東問西。
一個穿旗袍的女人,對兒子說:“孩子哎,家裡不愁吃,不愁穿,你乾嘛要跑到幾千裡外的地方,去受苦呢?你這一走,叫做娘的怎麼放心呀。”
兒子回答得很乾脆:“娘,我不做溫室裡的花朵,我要做傲立天地的勁鬆!我有我的事業,男子漢,大丈夫,就當創造出自己的新天地來!”
我大爺爺帶著同學們,走過豐樂橋,走過響堂鋪街上,走到胡麻台上,說:“長卿,你叫同學們稍等一下,我去叫一個人來。”
我大爺爺往上鴉雀塘的塘堤上,走了幾十步,雙手窩成一個喇叭筒,朝劉家屋場猛喊:“二木匠,二木匠,你到底去不去咯?如果想去的話,稍微快一點,好不好咯。”
二木匠不是不想走,隻是堂客青黛,像一條章魚一樣,眼淚汪汪,緊貼在二木匠身上。
二木匠說:“青黛,你放心咯。陳皮二叔,我自家兄弟老三、老四、老五,都已經答應,把種田種土的重活乾了。陳皮的堂客,茴香二嬸,答應幫你撫養大寶,你也就輕身快馬了!”
“我告訴你,冤家,世界上任何人,都不可能代替你,你懂嗎?你是我唯一最愛的男人。”
“我懂,我當然懂。我二木匠又不是傻子,為什麼不懂?”二木匠江籬說:“如果我不為父親報仇,我生不如死,青黛,你懂嗎。”
“冤家,你的話,我也懂,隻是我舍不得你離開我。”青黛全身都在顫抖,說:“你可以再吻吻我嗎?冤家?”
青黛的雙手,攀住二木匠的脖子,一雙火辣辣的嘴唇,吻在二木匠長著短髭的嘴唇上。
青黛終於累了,整個身體,像軟泥一樣,滑到地上,大口喘息著。
二木匠蹲下身子,捧著青黛的頭,又吻了吻青黛的嘴唇,說:“枳殼大叔在叫我呢,我得走了。”
“你走吧,你走吧,冤家!我告訴你,青黛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冤家,你記住這句話呀!”
二木匠江籬,眼圈紅紅的,走到我大爺爺麵前,半句話也不說。
“哦豁!二木匠,你這個人,我看不出來,你當真是個多情種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