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筆賬,衛茅已經欠下十二年之久,一直還不掉,隻因為對方拒收。
十二年前衛茅,一個從山衝旮旯裡出來的沒見過世麵的窮孩子,一個沒有媽媽的、經常受人欺淩的孤哀子,一個沒人同情的、膽怙的小流浪漢,經常在小吳門、天心閣、坡子街幾家麵館轉悠。
餓得雙眼發綠光的衛茅,站在店門外邊,死死地盯著客人喝剩的麵湯。
那時候的長沙城,衛茅覺得長沙城的街痞子,格外排斥操著一口西陽塅土話的臭小子。
往往客人剩下半碗麵湯,被那些操著正宗長沙官話的、大一點街痞子,先下手為強,搶過精光。
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店鋪,老板操著一個長長的大掃把,劈頭蓋臉地打過來,恨不得把這幫窮叫花子,趕到九霄雲外去。
一個人,哪怕是一個幼小的生命,最基礎的本能,就是努力活著;哪怕餓著、凍著、熱著,睡橋洞,鑽狗窩,都是為了活著。
兩個搶麵湯速度最快、毆打衛茅最凶的街痞子,一叫飛蓬,一個叫龍葵。他們兩個人,幾乎天天早丄盯在六月雪父親家沁園春飯店隔壁的小麵館,到那裡吃陽春麵的人,必須排隊。
客人多,剩下的麵條渣、麵湯水就多得不得了。
衛茅聽人說,這家老常德麵館,生意特彆好的原因,全靠兩個大鍋子裡的湯。一個鍋子裡,盛著油光發亮的、冒著熱氣散發雞肉香味的十來斤重大母雞,另一個大鍋子裡,盛著一個燉得稀巴爛的、二十多斤重的大豬頭。
老板是個二十歲不到的小夥子,個子雖然不高,客人一來,胖乎乎的臉上,兩個淺淺的酒窩,蕩漾著春花般的笑意。那笑意裡,可以容得下兩隻蘭舸。
衛茅看到老板生意好,桌子上大碗、小碗、碟子、來不及收,桌麵來不及抹乾淨,大腳盆的碗碟來不及洗,便怯生生地問:“叔叔,我幫你收碗筷、洗碗筷,好不好?”
年輕的老板說:“小弟弟,你有什麼要求?”
“叔叔,我隻求早上喝一碗客人喝剩的麵湯,晚上吃一碗客人吃剩的飯菜。”
“小弟弟,你乾吧,我不會虧待你。”
衛茅雖然隻有六歲,但手腳勤快,乾活井井有條,連平時最挑剔的老板娘,都咧著嘴露出沾滿黃垢的大板門傻笑。
老板隻做早餐和夜宵,中午的時候,最是空閒。
老板問:“小弟弟,你是哪裡人?叫什麼名字?你沒有媽媽嗎?”
衛茅說:“叔叔,我是龍城縣西陽塅裡的人,叫衛茅。我隨父親來到長沙,住在八角亭附近,我有一個後媽,她叫合歡。”
“你後媽虐待你嗎?”
“沒有,她對我很好。”
“那你為什麼不待在家裡?”
“我的父親辛夷,他不是一個好蛋。”
“好蛋?好蛋是什麼意思?”
“不是好蛋,就是壞蛋。”
“衛茅弟弟,你為什麼說他不是好蛋?”
衛茅做個持槍瞄準的姿勢,說:“我父親辛夷,拿著長槍,啵的一聲,把我母親打死了。所以,我寧願餓死,做街痞子,當叫花子,也不願意跟他在一起生活。”
“衛茅弟弟,你小小年紀,倒是有誌氣呀。”老板說:“你到我來乾活,我包你一日三餐不愁吃。”
“謝謝叔叔。”衛茅說:“叔叔阿姨,你們是哪裡人?”
老板說:‘’我們是常德鼎城縣謝家鋪港中坪村,我姓謝,我老婆姓胡。”
“叔叔阿姨,你們真有本事。這麼年輕就當老板了。”
“不是這樣的,這個小店子,原來是我的父親母親開的,隻因我的父親,脾氣不好,得罪了收保護費的黑社會的人,被人打成重傷,回老家養傷去了。”
“叔叔阿姨,你們告訴我,那個打你父親的人,叫什麼名字?”
“小弟弟,你問這些乾什麼?”
“等我長大,一把斧頭,砍死那個人。”
“衛茅弟弟,你小小年紀,千萬不能走邪路。”
衛茅說:“我聽叔叔的。”
“衛茅弟弟,你中午最想吃什麼?”
“謝叔叔,胡阿姨,我最想吃一碗完整的加雞肉湯的陽春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