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提起芸娘時,無論胡俊生還是孟良都說她是先師獨女,然而實際上,他們的師父解舉人雖然沒有兒子,但並不隻有一個女兒。
大娘子沒有名字,據說是生下來後就一直養在外祖父家裡,芸娘喊她“大姐姐”,師兄弟都喊她“大師姐”,旁人喊她解氏,是解舉人早逝的原配之女,因為當時原配難產去世後她的外祖家和解舉人生了嫌隙,所以不在父親膝下長大,後來由兩家一起張羅著嫁進了涼州府的某家大戶。
孟良當時見了她,猜測很可能除了動手的胡俊生外,其他師兄弟包括解舉人一家都無一生還,因著這點昔日的情分,這位大師姐能從京城千裡迢迢跟著來江寧見孟良一麵,是很親近的表現了。
兩人之間相處也很融洽,大概因為他們是少有的還在聯係的舊人,也因此,孟良從解大娘子這裡聽說了一件聞所未聞的事情。
“師姐,我當真沒有騙你,當初一直到鎮上有人開始逃走,大家才匆匆收拾了行李,根本就沒有接到什麼口信!”孟良幾欲落淚,原主對這段逃荒的事情記得格外清楚,荒年下糧食絕收的無奈,匆匆收拾行李時的不舍,各自都跟著家人逃命去了,連書也收拾得草草,原本勤奮苦讀的生活就那樣像一個戛然而止的休止符,劃斷了原主最後的少年時光。
那些鋒芒畢露、意氣風發的歲月,快穿者來時就感覺已經很遠、很遠。
刻骨銘心的痛比日常裡的一點甜更曆久彌新。
換做是原主孟良,即使這幾年的行為確實是他會做的,得知這樣一件事,再忍氣吞聲也咽不下去這口氣,必然是當場就要去和截留了消息的胡俊生對質的。
解大娘子的夫君在那年逃荒時正在涼州府另一座縣城當縣令,如她所說,她夫君死守縣城,又準備通知解舉人,結果就因為在路上遇上胡俊生,托他把口信帶回去,結果導致師門上下幾乎無一幸存,這怎麼叫人能甘心。
當時解大娘子得知此事後,也悲痛難抑,她的夫君當年守著縣城沒了,隻剩下她一個無兒無女的寡婦,本以為親人隻是失散,如今得知很可能已經不在人世,還是因為胡俊生截留了消息,也是恨得牙癢癢。
但可惜她能夠活著就已經很艱難了,更何況是想要複仇呢?
於是解大娘子,終究隻是提供了一塊過去的拚圖而已,而她本人輕飄飄沒有任何值得的份量。
再後頭,就是他布局籌謀、追尋更多真相的事情了。
當年路過豫章時,孟良隨手下了一子閒棋,這原本是擔心小孩子剛離開家門不知道該怎麼通信——畢竟活了太久的那些老東西不一定會告訴小弟子可以托付出任務或是收徒的那些人帶信呢,他們不會記得凡人的生命短短百年,隻會要求弟子潛心修煉遠離過去——因此很有必要去一封信,再給孩子們提點一下人情往來,至少想家時回不來還可以寫點信。
但是得知胡俊生害了他的時候,孟良心裡就有了彆的想法,他不知道胡家到底是南邊哪裡人,也沒打聽到胡俊生消息,隻知道他在逃出生天後還特意安排了人想要磨死他,那麼想來仇人到如今還活得好好的,隻是藏得太好,他又沒有一個個縣城找過去的時間,所以——
尋人術,隻不過是修真界相當通用且普遍的法術,至少尋找凡人時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唯一可惜的,就是雲瀾宗那邊太晚,一晃二十年才出現,二十年裡風雲變遷,國境變化,真怕大衍朝撐不到人來的時候,地頭蛇被更加有力量的勢力一舉殲滅。
隻是到了地方,卻不想遇見了解芸娘,還早早地嫁給了胡俊生,被他棄若敝履。
孟良也是找上這位小師姐才知道,當年胡俊生不僅阻斷了消息,在路上遇見解舉人一家,竟然還暗害了師長,霸占師父的獨生女兒,但一直到嫁入胡家多年後,解芸娘才知道了胡俊生的真麵目,自此之後,她便搜集證據,以期報仇。
……
正是因為知道這些,所以那一夜雖然沒有對胡俊生多做什麼,之前的那一遭恐怖噩夢和之後的事情,硬生生把胡俊生給嚇瘋了。
在古代,瘋子是沒什麼豁免權的,後來事情一爆出來,之前欺男霸女先不說,弑師這件事就判了胡俊生殺頭。
孟良原本是為複仇而來,等到了徐州府,最後竟然也隻是嚇瘋了胡俊生,更多的心力都耗在了監察禦史身上,他素來知道本朝腐敗,官員沒什麼出息,但也因此導致朝廷對貪官的懲治一年比一年嚴,越是不能治本,越要狠抓。
隻不過,先前幾年監察禦史並沒有證據,解芸娘更是不敢接觸,一個有權,一個有證據,就差一個師出有名,而這恰恰是孟良擅長的,一篇文章寫儘壓迫之下百姓的慘狀,由此拉開了徐州的全麵大洗牌。
回到江寧府後,孟良並沒有請師姐母子倆回自己家居住,而是在客棧裡給師姐租了兩間房暫住。
回到家中,他就與孔知文說了此行之事。
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孔知文正在給淮香坊找新的東家,還有這所小院也得找新的主人,這些倒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完成的,但是離開家鄉多年,又沒有官職牽絆,他們老早就想回涼州去,隻是早些年因為種種原因未能成行,後來又怕兩個孩子找不到家裡,又恐近鄉情怯,竟然就在江寧城住了許多年。
“唉,師姐她事到如今,還不知道秋師兄去世,也不知道大師姐還活著呢!”快穿者想想就覺得心裡難過。
大衍朝的多數人都不知道孟良和孔知文的家鄉在哪裡,昔日涼州府如今已是天恒朝的土地,故人寥落音信稀,孟良這一去大約就要在那裡終老了。
最後淮香坊是連帶著地契賣給了安國公府,後頭的小院,連帶著東廂的課桌椅、西廂的兩張床和梳妝台、正房的笨重家具都一並賣給了安國公府前年進門的世子夫人,這也是孟良的弟子。
畢竟小院裡頭還有個地窖,總歸是賣給知根知底的更好,不然地窖不告知不好,告知又彆扭,實在是麻煩。
孟良也問了她,除卻帶不走的各種家具,地窖裡頭的糧食要不要買下?
當時世子夫人好奇,還跟著先生下去看了這地窖的樣子,隻見裡頭齊齊整整也能住人的樣子,打得整整齊齊的架子和裝糧食的大缸,還沒到新糧下來的時候,卻也有一缸陳米和半袋白麵,另還有許多醃菜、菜乾、醬料、臘肉之類。
她就除去不好帶著上路的東西,另給師長剩了菜乾和兩條臘肉,她知道廚房裡有米麵,那些應當是足夠路上吃的。
如此一來,在江寧城的故事已經結束了。
世子夫人在閨中時是個嬌氣的小姑娘,她軟磨硬泡從師父手裡要到了兩張牛奶方子,卻又為先生備好了馬車,準備好了一大包出自淮香坊和京中其他糕點鋪子的點心,結伴和在京中的師姐妹一起送了幾道裝在精細壇子裡的路菜。
時隔二十多年,再搬家時孔知文和孟良已經不如當年年輕力壯,不過人到中年孔知文依舊能扛著百八十斤的東西輕輕鬆鬆走山路,隻是不再有一整天駕車的精力。
更何況他們的車上裝了兌換後重量陡增的大量金子和少量銀子,這些東西被孔知文連夜打了馬車隔層後墊在底下,明麵上隻有一個裝滿金銀的匣子,和三箱書、若乾筆墨紙硯、兩箱衣物等加上鍋碗瓢盆零七碎八裝滿了半個車廂的行李,如今沒有秋收後滿滿當當的糧食與小姑娘的物品,但是住在江寧城二十多年,家裡的東西也有這麼多,隻是馬車並不是同一輛,當年的毛驢大概也早就到了壽命。
“再過幾年,等測靈根了,也不知道華兒和蓁蓁會不會來信……”
兩輛馬車骨碌碌行著,孟良的弟子跟在後麵一路送到了三十裡外,金色的秋風陪伴在他們身旁,一點點離開了熟悉的景色。
前方,是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