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阿寧來看你了。”蘇明德輕聲說,聲音裡帶著哽咽。
二叔彆過臉,露出後腦勺上雞蛋大的腫塊……
那是上周阻攔村民拆測量標誌時摔的。
花白的頭發間,那塊淤青顯得格外刺眼。
“二叔,烈哥呢?”蘇寧握住老人枯枝般的手,感受到皮膚下脆弱的骨骼。
“去省裡告狀了……”二叔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他說要學電視裡那個……民告官……”
病房門突然被撞開,蘇烈渾身濕透地衝進來,看見蘇寧時明顯怔了怔。
他手裡攥著皺巴巴的信訪回執,袖口還沾著泥漿,褲腿上全是泥點,像是剛從灘塗上跋涉而來。
“阿寧。”蘇烈生硬地點頭,隨即轉向病床,“爸,省裡說這事歸環保局管,又踢回寧德了。”
他的聲音裡滿是疲憊和失望。
房間裡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輸液管裡的藥水一滴、兩滴,像在給某種東西倒數計時。
“烈哥,”蘇寧深吸一口氣,海腥味和消毒水味混合在一起,讓他胃部一陣絞痛,“我可以把廠區再往北移一公裡,追加兩千萬建生態隔離帶……”
“然後呢?”蘇烈猛地轉身,眼睛通紅得像要滴血,“周老板的塑料廠繼續複工排汙?我們的海蠣賣不出價錢?年輕人全跑出去打工?”
他抓起床頭櫃上的照片——正是蘇寧見過的那張合影,玻璃相框在他手中顫抖,“阿寧,你飛走了,我們還得在這活啊!”
“我隻是想讓家鄉發展的好一些,海蠣養殖區做的再好也是意義不大,何不如換一個更大的下金蛋的老母雞?”
“哼!那是你自己認為的,村裡的老少爺們都是反對。”
“烈哥,明明是姓周的破廠汙染環境,你們不敢向姓周的反抗,反倒是針對我的項目?”
“阿寧,我聽不懂你說什麼!”
蘇明德突然捂住胸口,臉色煞白。
“爸!”蘇寧衝過去扶住父親,感受到老人單薄的身體在劇烈顫抖。
“藥……口袋裡……”蘇明德艱難地指向自己的外套口袋。
蘇寧手忙腳亂地翻出硝酸甘油,看著父親含在舌下,很快蘇明德這才慢慢恢複正常。
走廊裡響起雜亂的腳步聲,醫護人員推著搶救設備衝進來。
在一片混亂中,蘇烈拽住蘇寧的胳膊強行辯解:
“阿寧,我不是要逼你……”年輕的臉龐扭曲著,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可鄉親們都說,你在美國發了財,回來是要吸乾家鄉的血……”
蘇寧如遭雷擊。
他看向病床上的二叔,又看看麵色慘白的父親,突然意識到自己陷入了一個無解的困局……
無論投多少錢,都填不滿地方勢力的貪婪與鄉親們的猜疑。
這就是為什麼外來的和尚好念經,錢可以給彆人賺,但是熟人想賺就太讓他們難受了。
“行吧!烈哥,我撤資!不在老家投資了。”
“阿寧,我不是不讓你投資,隻是……”
“行了!現在繼續解釋什麼已經是毫無意義。”
“……”
此時窗外的雨聲越來越大,像是要把整個小鎮淹沒。
三天後,永仁集團宣布因“技術路線調整”,正式暫停寧德新能源電池項目。
同一天的財經版角落裡,刊登著上海浦東新區與某美資企業簽署戰略合作協議的簡訊。
……
上海陸家嘴的寫字樓裡,蘇寧望著窗外的黃浦江出神。
半年過去,永仁新能源在上海張江的研發中心已經投入使用,蘇州工業園區的首條生產線也即將投產。
這裡的一切都高效得令人恍惚……
消防驗收三天完成,人才招聘一周滿額,連進出口報關都有專人對接。
“蘇總,這是剛收到的寧德來信。”秘書輕輕放下一封掛號信,信封上沾著一點海鹽的痕跡。
信封裡是蘇烈的字跡,說周副縣長姐夫那個塑料廠最後還是被關了,但灘塗生態已經破壞,海蠣產量銳減。
隨信附著一張新照片:蘇烈站在光禿禿的灘塗上,背後是正在修建的跨海大橋。
他的身影在巨大的橋墩襯托下顯得格外渺小。
“對了!老爺子的體檢報告出來了。”秘書又遞來文件夾,“瑞金醫院的專家說,冠狀動脈堵塞的情況比在寧德檢查時好轉很多。”
蘇寧望向辦公室另一側……
父親正戴著老花鏡研究上海地圖,計劃周末帶蘇雯去博物館。
窗外陽光正好,照在老人舒展的眉心上。
這半年來,父親的氣色確實好了很多,不再像在寧德時那樣總是眉頭緊鎖。
手機震動起來,是蘇州工廠負責人的消息:“首批電池樣品通過歐盟標準認證,下周三前就可以確認量產的時間表。”
蘇寧回複完郵件,最後看了眼蘇強的照片,輕輕鎖進抽屜。
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那個挖蛤蜊的夏天了。
但至少,在黃浦江的波光裡,他找到了新的航向。
窗外,一艘貨輪正緩緩駛向外海,在江麵上劃出一道長長的痕跡,隨即又被水流撫平,仿佛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其實蘇烈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老家投資都不重要,他的那家海蠣養殖場都是注定終結。
但是他們真的接受不了蘇寧是幕後老板,總感覺那樣會讓他們特彆的憋屈。
現在好了,以後自己和老家再也沒有了任何瓜葛,無論老家的人是興是衰都和自己沒有因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