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的春風卷著黃沙,呼嘯著掠過寧夏西海固荒原。
馬得福和張樹成推著自行車,在崎嶇的山路上艱難前行。
自行車的後架上綁著鋪蓋卷,隨著顛簸不斷晃動。
“得福啊!再堅持一下,前麵就到湧泉村了。”張樹成抹了把臉上的沙塵,聲音嘶啞。
這位吊莊辦的主任四十出頭,皮膚黝黑,眼角的皺紋裡嵌著洗不淨的沙粒。
馬得福點點頭,喉嚨乾得冒火。
他剛從農校畢業,被臨時借調到吊莊辦,沒想到接到的第一個任務就是追回逃走的七戶移民。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抬頭望向遠處……
在灰黃的天地交界處,隱約可見幾處低矮的土坯房,那就是他的家鄉湧泉村。
“張主任,您放心,我爹是代理村主任,有他幫忙做工作,那幾戶人家肯定會回去的。”馬得福說著,心裡卻沒底。
他太了解村裡人了,祖祖輩輩守著這片貧瘠的土地,寧願餓死也不願離開。
張樹成歎了口氣:“小馬,你是農校畢業的,應該明白吊莊移民的意義。玉泉營那邊雖然現在苦,但有黃河水,有平整的土地,隻要熬過開頭這幾年……”
“我明白。”馬得福打斷道,不想再聽這些官方說辭。
他在農校學過地理,知道政府規劃的吊莊地點確實有發展潛力,但眼下那裡除了戈壁就是荒灘,連棵樹都沒有,換誰願意去?
兩人沉默地走了一段,張樹成突然問:“對了,你父親馬喊水,是個什麼樣的人?”
馬得福愣了一下:“我爹……很能乾,在村裡說話有分量,就是有時候太講人情世故。”
張樹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陣鈴鐺聲,一個騎著毛驢的身影出現在山路上。
“咦,那不是……”馬得福眯起眼睛,待看清來人,臉色頓時變了。
毛驢上坐著個穿紅襖子的姑娘,烏黑的辮子垂在胸前,隨著驢子的步伐輕輕晃動。
她看到馬得福,明顯也怔住了,下意識地勒住韁繩。
“水花?”馬得福聲音發緊。
李水花低下頭,手指絞著韁繩:“得福哥……你回來了?”
張樹成察覺氣氛不對,識趣地推著自行車往前走了幾步:“小馬,你們聊,我先去村裡等你。”
“好!”
待張樹成走遠,馬得福才艱難開口:“聽說……你要結婚了?”
水花輕輕“嗯”了一聲,眼睛盯著驢耳朵:“下月初六。”
“是……蘇家那個小子?”馬得福聲音發澀,“我聽說他家用五口水窖、兩頭毛驢……”
“是三口。”水花突然抬頭,眼中閃過一絲倔強,“因為安家的事,扣了兩口。”
馬得福胸口發悶。
他和水花從小一起長大,一起在白老師那裡認字讀書,曾經約定等他從農校畢業就……
可如今,她卻要嫁給一個幾乎陌生的人,隻為了幾口水窖和毛驢。
“水花,你甘心嗎?”馬得福上前一步,“你那麼聰明,如果不是你爹……”
“得福哥!”水花打斷他,聲音很輕卻很堅決,“過去的事就彆提了。寧哥……他對我很好,答應讓我繼續讀書。”
馬得福如遭雷擊。
讀書——這是他們當年的約定啊!
他曾發誓要帶水花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麵的世界。
如今這個承諾,卻被另一個男人實現了。
“我……祝你幸福。”馬得福最終隻能擠出這句話。
水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複雜得讓馬得福心碎。
然後她輕輕抖了抖韁繩,毛驢邁開步子,與她擦肩而過。
馬得福站在原地,聽著驢蹄聲漸漸遠去,直到消失在風沙中。
他深吸一口氣,抹了把臉,才發現掌心濕了一片。
……
當馬得福和張樹成走進馬喊水家院子時,天已經擦黑。
馬喊水正蹲在門檻上抽旱煙,見到兒子和領導來了,連忙起身相迎。
“張主任!路上辛苦了!”馬喊水熱情地握住張樹成的手,轉頭對屋裡喊,“娃他娘,快倒茶!”
馬得福看著父親殷勤的樣子,心裡不是滋味。
他知道父親最看重麵子,如今七戶人家從吊莊跑回來,等於打了村主任的臉。
進屋落座後,張樹成直奔主題:“馬主任,這次回來主要是為了那七戶移民的事。楊縣長很重視,要求務必把他們勸回去。”
馬喊水臉上的笑容僵了僵:“張主任,這事急不得。那些人回來說玉泉營那邊風沙大得睜不開眼,沒水沒電,連個遮風擋雨的地方都沒有……”
“暫時的困難嘛!”張樹成提高聲音,“政府正在打井拉電,以後還要建學校、衛生所。他們現在回來,等於放棄了好機會!”
馬喊水訕笑著給張樹成添茶,眼睛卻瞟向兒子。
馬得福知道父親是在向自己求助,但他這次必須站在政府這邊。
“爹,張主任說得對。吊莊是脫貧的好機會,咱們得幫那幾戶人家認清形勢。”
馬喊水瞪了兒子一眼,轉頭又對張樹成賠笑:“張主任,要不這樣,明天我帶您挨家走訪,咱們慢慢做工作?”
張樹成皺眉:“楊縣長給的時間緊,明天最好開個村民大會,一次性把政策講清楚。”
“這……”馬喊水麵露難色,“李大有那幾個刺頭在村裡到處說吊莊的壞話,現在開大會,恐怕……”
馬得福突然插話:“爹,必須開大會!我親耳聽到楊縣長批評張主任,這事要是辦不好,張主任要擔責任,我也沒法在吊莊辦立足!”
屋內一片寂靜。
馬喊水盯著兒子,眼中既有驚訝也有惱怒。
最終他重重歎了口氣:“行,聽領導的。明天開大會!”
夜深人靜,馬得福躺在炕上輾轉難眠。
隔壁傳來張樹成的鼾聲,而父親不知去了哪裡。
他起身來到院中,發現父親正蹲在棗樹下悶頭抽煙。
“爹……”馬得福走過去。
馬喊水頭也不抬:“翅膀硬了,當著領導麵給你爹難堪。”
“我不是那個意思。”馬得福蹲在父親身邊,“但吊莊是國策,咱們村乾部必須帶頭支持。”
馬喊水冷笑:“國策?你知道李大有他們為啥跑回來嗎?那邊一場沙塵暴,剛搭的窩棚全掀了,三隻羊被活埋!換你你跑不跑?”
馬得福沉默了。
他想起農校老師說過,西海固地區年降水量不足300毫米,蒸發量卻是降水量的十倍,生態環境極其脆弱。
吊莊移民,實則是不得已而為之。
“爹,再苦也得搬。您看看咱們村,十年九旱,姑娘們為了一口水窖就能嫁人……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
馬喊水不說話了,隻是狠狠吸了口煙。
黑暗中,煙鍋裡的火光忽明忽暗。
“你知道水花要嫁人了吧?”馬喊水突然問。
馬得福身子一僵:“嗯。”
“難受?”
“……有點。”
馬喊水歎了口氣:“娃啊!這世上有些事,不是你有理就能改變的。水花那丫頭命苦,但蘇家小子看起來是個靠譜的,比安永富強。”
馬得福沒接話。
他抬頭望著滿天星鬥,想起小時候和水花一起躺在麥垛上看星星的夜晚。
那時的他們,以為未來有無限可能。
第二天一早,馬喊水就拿著鐵皮喇叭在村裡喊開了:“全體村民注意了!今天上午十點,在打麥場開大會!縣裡領導來講吊莊移民政策,每家每戶必須來人!”
喊完一圈回家,馬喊水臉色更難看了:“得福,你弟不見了!他媽說他留了字條,說要去銀川打工!”
馬得福還沒反應過來,白老師匆匆跑來:“喊水哥!我家麥苗也不見了!還有尕娃、水旺,聽說都跟著得寶走了!”
“這幾個小兔崽子!”馬喊水氣得直跺腳,“什麼時候不行,偏挑這個時候!”
很快,幾個孩子的家長都聚集到馬喊水家,女人們急得直哭,男人們吵吵嚷嚷要組織人手去找。
張樹成站在一旁,眉頭緊鎖……
村民大會還沒開,又出了這檔子事。
馬得福突然想到什麼:“他們會不會去找水花了?昨兒我碰到水花騎著驢出村……”
白老師猛地拍腿:“對對對!麥苗最近常去找水花學繡花!”
馬喊水當機立斷:“得福,你騎自行車順著鐵路往銀川方向追!其他人分頭去附近山溝找!張主任,大會還開嗎?”
張樹成沉思片刻:“開!孩子們的事要緊,但移民工作也不能耽誤。這樣,馬主任你先帶人去找孩子,我和小馬去開大會。”
馬喊水欲言又止,最終點點頭,匆匆組織人手去了。
馬得福推著自行車正要出門,卻見水花急匆匆跑來。
“得福哥!”水花氣喘籲籲,“麥苗他們……他們來找過我,說要一起去銀川打工。我勸不住,就……就給了他們些乾糧和錢……”
馬得福心頭一緊:“他們走多久了?往哪個方向?”
“天沒亮就走了,說是要順著鐵路走到青銅峽,再搭車去銀川。”水花咬著嘴唇,“我本來想告訴馬叔的,但他們求我保密……”
馬得福顧不上多說,跨上自行車就衝了出去。
身後傳來張樹成的喊聲:“小馬!大會怎麼辦?”
“您先主持!我追到孩子就回來!”馬得福頭也不回地喊道。
“也好。”
……
自行車在崎嶇的山路上顛簸,馬得福的心也七上八下。
他想起弟弟得寶才十六歲,麥苗更是白老師的獨女,這些孩子要是出了什麼事……
還有水花,她明明可以跟孩子們一起逃走,卻選擇了留下履行婚約。
這個認知讓馬得福心裡五味雜陳。
遠處,一列火車鳴著汽笛緩緩駛過。
馬得福拚命蹬著車子,汗水浸透了襯衫。
他不知道能否追上那些懷揣夢想的孩子,也不知道等待他們的將是怎樣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