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琉璃瓦在冬日稀薄的陽光下泛著冷光,一如它二十年來俯視的那個女子——賈元春。
十五歲入宮為女史,豆蔻年華便鎖進了這重重宮闕。她生於正月初一,名中帶“元”,自小便知自己是賈府沉甸甸的指望。入宮那日,賈府門前車馬喧囂,人人臉上有光,無人細想那朱紅大門後,一個少女將獨自吞咽多少無聲的苦澀。
深宮歲月,元春如履薄冰,靜默如石。直到太上皇駕崩,新帝登基,權力的天秤微妙傾斜。新皇根基未穩,既要提防太上皇的舊部,又需籠絡開國勳貴之後。賈府與北靜王府過從甚密,早已落入帝王眼中。一道冊封賢德妃的旨意,成了皇帝精妙的一步棋——明為浩蕩皇恩,暗是冰冷的製衡。
貴妃的冠冕沉重異常。賈府門前掛起了三丈高的紅燈籠,喜氣直衝雲霄。王夫人捧著聖旨喜極而泣,賈政在祠堂重重叩首。而深宮裡的元春,對著禦膳房送來的、早已涼透的珍饈,隻覺齒冷。皇帝的麵一月難見兩回,宮人趨炎附勢,眼神比寒冬更冷。這貴妃之位,竟似黃金打造的囚籠,每一次呼吸都需思量。
省親是唯一的光亮,亦是更深的絕望。大觀園富麗堂皇,恍若仙境,耗儘了賈府的氣力與宮中的賞賜。元春扶著賈母的手,淚落如珠:“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一語道儘半生辛酸,那苦楚足以淹沒半個紫禁城。她看得分明,家族的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下,已是搖搖欲墜的危樓。賈赦、賈珍的奢靡無度,北靜王府流水般送來的“情誼”,都成了催命的符咒。她在宮中憂心如焚,唇邊燎泡灼痛,家中卻依舊醉生夢死。天意難違,禍事已至門楣。
轉機與死局,竟同時係於她腹中悄然萌發的生命。龍裔本是後宮女子夢寐以求的護身符,於元春,卻成了最凶險的催命符。皇帝磨刀霍霍,劍指賈府與北靜王一黨,老太妃的薨逝,掃清了最後的障礙。此刻元春有孕,在帝王眼中,非但不是祥瑞,反成了賈家妄圖借龍種翻盤的險惡圖謀!一個流著賈家血脈、可能被北靜王勢力裹挾的皇子?這念頭足以讓龍椅上的男人夜不能寐。“娘娘這胎啊,是福也是禍。”老嬤嬤的低語,透著洞悉世事的悲涼。
皇帝的耐心耗儘了。當賈府庫房中搜出北靜王“饋贈”的僭越之物——那刺目的龍袍與玉璽——罪名便如山嶽般壓下。帝王心術,冷酷如鐵。一顆注定會帶來麻煩的棋子,連同那尚未成形、卻已流著“逆臣”血脈的骨肉,都必須徹底清除。賜死的旨意,在榴花似火、灼灼其華的時節傳來。那“榴花開處照宮闈”的判詞,此刻成了絕妙的諷刺——花開得再豔,終究結不出果實。
宮闈深深,鴆酒或白綾,已無人深究。隻道是“急症暴斃”,抹去了一切痕跡。咽氣前,元春拚儘最後氣力,給那烈火烹油中的家族留下泣血箴言:“須要退步抽身早!”可惜,賈府的男人們,至死也未能參透這以命換來的警醒。
她的死,與史書上那些被權力碾碎的薄命紅顏並無二致。北靜王見勢不妙,轉身便向皇帝獻上了最徹底的“忠誠”,將賈家推入深淵,踩著她的屍骨穩住了自己的富貴。後人常將她與遠嫁海疆、意外得生的探春相比。賈母當年為探春擇婿時那句“姑娘家嫁得遠些,說不定是福分”,竟一語成讖。而金尊玉貴養在賈母膝下的元春,用一生殉了家族的“榮耀”,最終隻落得史書角落裡一行冰冷的“賈妃薨”,和一屍兩命的無儘淒涼。
紅學研討會上,白須老者們仍在爭論:是宮闈傾軋的犧牲品?是朝堂博弈的祭旗?抑或卷入了更隱秘的奪嫡漩渦?故宮塵封的檔案裡,雍正年間某位“賈嬪”“急症暴斃”的記錄,日期微妙地重合,引得無數探秘者心癢難耐。
新編的《紅樓夢》劇本流出幾頁,據說有元春在冷寂宮室中,摩挲著為未出世孩兒縫製的虎頭鞋的鏡頭。真耶?假耶?不過是後人添上的幾筆唏噓。戲台上的悲歡離合,終究難及她生前的萬分之一孤寂與絕望。
她的一生,從踏入宮門那刻起,便如提線木偶。家族的線,皇權的線,交織纏繞,勒進骨肉。縱使死後故事被傳唱、演繹,那朱牆之內、榴花之下的徹骨寒涼,又有幾人能真正懂得?終究,是應了那句老話:天家富貴,最是殺人場;朱門繡戶,步步是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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